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东省巨野县,1960年跑盲流至黑龙江省安达市,做了二十多年家属工。早年读过几天书,忘得差不多了。1997年学写字,2012年学写作。2013年10月出版第一部作品《乱时候,穷时候》,面世后好评如潮。随后推出《苦菜花,甘蔗芽》和民间故事集《长脖子女人》。2015年78岁高龄时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电话接通,她在那头开门见山:“我就是那个姜淑梅。”一口胶东普通话,听上去并不像七十多岁的年纪。“你跟我说话,就得用家常话说,我没念过书,别用书面话跟我说,我听不明白,没法给你回答,哈哈。”
姜淑梅和女儿艾苓住在黑龙江省绥化市绥化学院附近一处小区内。艾苓是绥化学院教写作的老师,也是一名作家。女儿是娘的写作指导老师,也是她作品的把关人。女儿这样形容娘:“她的文字像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瓷器,我要擦去上面的灰尘,但必须小心翼翼。我的原则是只改病句,删除重复的内容,不合格的让她重写。”
姜淑梅做了大半辈子文盲,直到花甲之年才开始认字,然后一发不可收。2013年10月,她的处女作《乱时候,穷时候》得到央视“读书”、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等节目的推荐。2014年8月,她出了第二本书《苦菜花,甘蔗芽》,延续第一本的风格,带有浓烈的乡土气息。第三本书《长脖子女人》,则集纳了这些年她所听所闻的民间传说。
读她的这些书,就像是盘腿在土炕上,坐在一位老奶奶的对面,听她娓娓道来。在她的讲述之下,历史变得平实、真切、活灵活现,几十年国家民族的风云变幻,化为普通人身上的普通故事。类似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不仅仅是因为年龄和经历,也是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早已面目全非。
她的故事,更充满人生的智慧。“我爹教我两句话,一句是,人到困难的时候,不要向困难低头,要多动脑筋,去想办法解决这个困难。我问,那要想不出办法来咋办?他说,想不出办法来你也别着急,该咋着咋着呗,你着急也没用。还有一句,不可挽回的事儿,别老去想它。”
除了已经问世的三本畅销书,姜淑梅的第四本和第五本书也即将出版。第四本书写家族史,讲述东北、山东等地三四十个家族的故事,书名就是其中一篇的篇名——《我男人》。第五本书,是鲁西南农村的民谣小唱,因为小时候的歌谣、顺口溜、唱词,到现在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不写作的时候,姜淑梅的生活状态和中国所有的老年人没什么区别。每天做饭,收拾屋子,自己洗衣服。“我做饭总是换花样,今天中午饭吃饺子,那晚上饭就要换别的,不能重样。我现在吃嘛嘛香,吃饭可能吃了,我比张老师(她的女儿艾苓)吃得都多。吃饱饭了,看着桌上的饭,还可香可香啦,但也不多吃,吃饱了就不吃了。”
她每天早晨9点下楼锻炼,做66节“回春保健操”,累了就去老年活动室,看看人家打麻将、打扑克牌、下象棋。有人招呼她:“你也玩儿会吧。”她摇头拒绝,“我想玩儿的跟你们玩儿的不一样,我想让你们给我讲故事。”姜淑梅管听别人讲故事叫“上货”,这个比喻很形象,上完货,回家后记录下来,她就能把这些故事讲给读者们听了。“这几天我去了好几趟,也没上到货。有一个88岁的老太太,她给我讲了两个故事了,挺好的,我写完了,想看看她还有没有新故事,结果跟她坐了一上午,给她讲了好几个故事,也没套出她的故事。”
姜淑梅说,以前自己不知道什么叫梦想,写作、出书,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都一一变成现实。但是现在她知道了什么叫梦想。“我跟我闺女艾苓说,我也有梦想啦!我的梦想是我到90岁之前要一直画画,我得画出个画家来!我的野心不少,哈哈。”
对于往事,姜淑梅有一种超脱的态度,虽然已过古稀之年,她仍愿意往前看。“我有个打算:只要活着,一年要出一本书,也不用多厚,一本书十多万字就行。以后,我还得接着上货,接着讲故事。”
姜淑梅:我出生在鲁西南的百时屯,家里有仨哥,大哥比我大17岁,二哥比我大14岁,三哥比我大5岁。我爹跟别人不一样,他喜欢闺女,仨哥他都没抱过,就抱过我。二哥在百时屯庙里办小学,娘让二哥把我领学校去。我去得晚,书都发下去了,人家都两本书,我就一本语文。学校不收学费,有三十多个学生,有十四五岁的,还有结完婚去上学的,就我一个小闺女。没谁跟我玩儿,也没啥玩儿的,我就玩儿语文书。时间不长,书皮就没了,这里掉个角,那里掉一块儿。二哥看见我的书,要打我手板,还没打上就把我吓哭了。
第二回发书,二哥给了我四本:语文、算术、常识、修身。这回我知道学,不祸害书了,但还是跟不上趟。第二册书没学完,我家搬到城里。二哥把我送到女子学校,叫我上二年级。我是收了麦子去城里的,到了秋天就听说有情况了,八路军要打巨野城,老师学生都躲到农村亲戚家去了。从那以后,我再没上过学。因为战乱,上学的路刚刚开始就断了。但虽说不会写,国语课本的前几课,我现在还能背下来。
姜淑梅:这个事说来线年,我和我丈夫从安达回老家巨野,车到秦皇岛附近迎面撞上一辆卡车,我丈夫遇难。我住在秦皇岛的旅店里,等着处理车祸的事。那时候我闺女艾苓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上学,我不让告诉闺女,对她说有啥用,人都死了。等过年放假时,回来哭一场,就行了。可是,闺女有个同事跟她说了,我听说她哭了两天两宿,谁也劝不住,她还惦念我。我知道她心里难过,心想:要是我会写信多好,能安慰她。再想:闺女叫我学字,那我就学着给她写信吧。我让旅店里的服务员帮忙,我说一句话,叫她们帮我写个字样,我比着写。写了一遍又一遍,写好了,再往信纸上写。一封信几行字,我写了半个月,邮走了。
我老伴儿撒手而去,是我心里很难迈过去的一个坎儿。我让闺女多买点儿毛线,睡不着觉的时候学着织毛裤。闺女劝我,学认字吧,我们都可以给你当老师。我就开始认字,身边的孩子、街上的行人都是我的老师,牌匾、广告、说明书、电视字幕都是我认字的教材。几个月以后,我就能读幼儿故事了,有些字不认识,一顺就顺下来了。
姜淑梅:最早读的是《一千零一夜》。闺女家有很多书,我找出这本来读。书里有很多字我不认得,有的能蒙出来,有的蒙不出来。蒙不出来的字,我就问闺女。看完之后,我多认了不少字。后来,闺女买回来“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书,书里有些字我不认识,可还能看懂,看了也觉着好。闺女问,你说说哪里好?我说,细节真细,跟真事儿似的,是那么回事。那些作家里,我最喜欢乔叶,她写的故事在河南,跟我山东老家的风俗差不多,老家的事我一下就想起来了。
姜淑梅:2012年4月末,我周岁75岁。闺女给我找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还给我一沓打印纸,纸上已经有字了,她让我在背面写。拿起笔来,我手哆嗦,横也写不平,竖也写不直,一天写不出两句话来。写了十多天,我发现,我会写字了,手不哆嗦了,横竖也比原来平直了,一天能写三五行字。然后这几年就一直写。现在要是有故事、有好货的时候,一天写一千多字,还不耽误我出去玩儿,不耽误我做饭。我状态最好的时候是每天凌晨,脑子最清亮,不会写的字也能想起来。家里人都起床了,我的状态也过去了,就回房躺着去了。
记者:很多想要从事写作的人遇到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从何下笔,这个问题您一开始是怎么解决的?
姜淑梅:我想,写就写老故事,越稀奇越有意思。先写的是胡子打百时屯的事,娘讲给我的。又写家里请来跳大神的,正赶上地震,吓得大神尿裤子,爹讲给我的。这两个故事吭哧瘪肚写了很多天,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空着。闺女下班回来,把我不会写的字一笔一画写到本上,我再照着样子填上。闺女看了我的故事,对我说,这两个故事挺好的,就当是练习了,你先放好。从现在开始,你写自己的故事,先写你来东北那段,一个故事写一篇文章。写的时候要想着,你对面坐着一个人,他从来没听过你讲的故事,你要从头到尾讲给他听。
姜淑梅:开始写的时候这样的问题可多了。我把出疹子住的宿舍、后来住的大宿舍和三家合买的房子写到一篇文章里,闺女说,这是三篇文章,必须单独写。尤其是大宿舍,必须好好写。我说,就是一个大宿舍,没啥写的。闺女问,几十家住在一个大宿舍,怎么可能没故事呢?我说,半夜起夜,有找不到家的,也有找错地方的。晚上先都平躺着睡。要是半夜翻身侧躺一会儿,想再平躺就难了,那点儿地方早让人占了。闺女说,太好了,去写吧。很多文章都这样,让她一点儿一点儿挖出来。后来我摸着规律,不用她挖,一门心思想着写作,过去的事一件连着一件都想起来了。写已故亲人那段时间,我对闺女说,你姥娘、姥爷和大舅、二舅,他们好像还在,没觉着他们不在了。闺女说,那就对了,他们在你的文字里复活了。我不会用标点符号。闺女教过我,我记不住。看了莫言的小说,我再写东西有了标点,只使用三种标点符号:问号、句号和实心点。
姜淑梅:闺女把我写的故事打出来,贴到她的博客上。很多人喜欢看,看完了在闺女的博客上留言。闺女给我念那些留言。有个叫马国兴的先生,把我写的文章推荐给《读库》。《读库》还线块钱稿费,这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奇事。闺女说,等着吧,肯定有人给你出书。果然没过几天,磨铁图书公司创新空间的人找到闺女,商量出书的事。
姜淑梅:是,第一本书《乱时候,穷时候》出来以后,在北京开读者见面会,有读者问我,你怎么不用形容词?我说,我不会啊。那天还有个姑娘,提问时哭得泪人一样,我都没听清她问什么,我说,孩子,别难过了,我要不是有那些苦难,能有今天这样一本书吗?
姜淑梅:我本来没想写,我想干点儿什么,赚点儿钱,跟闺女说要上点儿馒头卖去。闺女说,已经有那么多卖馒头的了,你给别人留点儿饭吃吧!我说,那我就坐吃等死?闺女就让我写写自己的故事。后来,自己的故事写得差不多了,我想,还可以去找别人的故事啊,我就去找别人的故事。
姜淑梅:第三本书《长脖子女人》交稿后,编辑跟我闺女说打算配插图,但想不起找哪位画家更合适,想让我自己试试。我买回彩笔,试着画故事里的蛇、石磙、棉车子。画了一下午,很泄气,画啥不像啥。闺女说,你才开始画,要是画啥像啥,那些画家就得饿死。到今年4月,我又开始学毛笔字。写了一天,第二天我觉得比第一天写得好了。没啥事干,我就用毛笔写字,不是说想把毛笔字写好,我就想把毛笔用熟了,画画时用毛笔上颜色。
姜淑梅:我将要出的第五本书,写的是鲁西南的民谣小唱,我自己画插图,现在画了三十来张了,小唱唱什么,就配什么图。比如说“寡妇上坟”,那得画个坟,地上画个筐吧。但是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用。
记者:您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加入中国作协,也出了好多本畅销书,这种变化对您的生活和心态有什么影响吗?
蒋淑梅:很多人都问我现在有什么变化,我就跟他们说笑话,我照镜子了,没啥变化啊,我脸上还都是褶子啊。要说变化,也有。以前我买什么东西都嫌贵,现在挣钱了,觉得什么都不贵了。其实我就是写着玩儿,活到现在,对不起自己的事儿是绝对不干了。
姜淑梅:1958年,我男人先去了东北。1960年4月,我们一家人从山东辗转去黑龙江的安达一家小砖厂安顿下来,在那里落地生根,到现在五十多年了。我不想学东北话,说了东北话,我就找不到山东老乡了。
姜淑梅:我喜欢唱歌,有些歌知道调,不知道歌词,闺女在网上找,女婿给打印出来,我没事就唱。开始气短不够用,现在越唱气越足。闺女抄了几个歌的简谱,还在电子琴上用黑笔标出数字来。有个邻居过来教过我一回,就不来了,他说,要是一点儿乐理都不会,学起来肯定吃力。闺女也不会弹,但比我学得快。我也照着简谱,到电子琴上找能对上号的数字,《苏武牧羊》慢慢也能弹出调来。
听闺女说,作家出去叫采风,记者出去叫采访。我没文化,跟人家不一样,出去找故事,我说是“上货”。
我丈夫有个表弟住在巨野县的一个镇子上,能说能讲。2013年10月,我跟闺女回老家上货。十几年不见,表弟老年痴呆,不记得啥了。表弟的小儿子很热情,打电话叫来表妹家的外甥,他俩陪我们娘儿俩吃饭。外甥说:“大妗子,你跟我去张楼吧,我庄有个老爷子,就爱拉这些。”吃完饭我们就去了张楼。老爷子叫张鸿鸪,80岁,人家上过六年学,当地的传说和山东土匪的故事,都是他给我讲的。我常出门上货,谁那有货,我能看出来。这样的人都爱说话,记性好。刚开始你要是问:“你那有故事吗?给我讲讲呗。”他们准说:“没有。”他们说没有,我也不急,我先给他们讲。讲着讲着,他们就说:“这样的故事我也有。”
也有爱讲故事的,不用套,他就给你讲。我有个邻居姓翟,比我小一岁。有一天他碰见我,问:“姜姐,我听说你写书,是真的吗?”我说:“是。老弟你有故事吧?”他说:“我的故事很多。”我说:“你啥时候有时间了,给我讲讲呗。”他说:“行,明天吧。”第二天,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我常去家对面小区玩儿。遇到爱说话的老太太,我就问:“老妹,你有故事吗?”有个老太太问:“你要哪方面的故事?”我说:“哪方面的都行,有意思就行。”她说:“不光我有故事,我家天天都有不少老太太来玩儿,明天你上我家来吧。”第二天我去她家,她变脸了。屋里有三个老太太,我说:“老妹呀,给我讲故事呗。”她问:“有啥讲的?”我说:“你昨天说,挨饿的时候你家有故事。”她说:“我闺女说了,挨饿的时候都挨饿,有啥好说的?”我看从她这儿上不来货了,起身跟她们说再见,心里很不舒服。
2014年7月,我去安达的草原。二儿子在乡下包了一大片草原,早就想让我过去住几天。我想着那个地方故事多,就去了。草原上看天,跟城里不一样,特别蓝,空气也新鲜。屯子离儿子住的地方一里多地。第二天吃完早饭,儿媳妇领我下屯上货。屯子不大,三十来户人家,走了几家也没上着好货,上的货我都不喜欢。来时我浑身是劲儿,回去时浑身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有个姐姐叫孙淑珍,我俩认识那年她88岁,她给我讲了打小日本那时的故事,我回家就写。闺女帮我用电脑打字,说有两个地方得核实。我再去孙大姐家找她,她病了,躺在床上,我想跟她说说话,她聋了,啥都听不见。第二年,我从山东回来,带回来好吃的给孙大姐送去,敲了半天门没敲开。从五楼下来,看见她的邻居。邻居说,孙大姐不在了。我心里难过,说:“好人咋不长寿呀?”邻居说:“还不长寿?她今年都89了。”想想也是。这些有故事的人跟我一样,一天比一天老,我还得抓紧时间上货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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