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九如巷,是著名教育学家张冀牖的故居,张冀牖是一位开明的教育家,生有六子四女,个个才华出众。正因如此,九如巷张家,不仅在苏州教育史上有重要位置,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也赫赫有名。叶圣陶曾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这四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便是著名的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四姐妹。
如今,九如巷张家还住着老九张寰和。世事变迁,张家人散落全球各地,张寰和始终坚持不离开九如巷这小小的院落,这里有父亲散步的路径,有张家甘甜的古井,还有当年办学时栽植下的一棵无花果树。张寰如在房屋产权证上写了张家十个孩子的名字,并想着哪一天重新挂个牌子:和居。九如巷的古井,永远等待着张家的后人归来,正如张允和做的一首诗:亲爱的老井啊!
张寰和出生那一天是端午节,他排行第九,在男孩子中排行第五,人称“小五狗”。大姐元和回忆,五弟寰和在五月初五端午节出世,人说端午节生的孩子手摸到门闩,会伤父母。巧的是在他虚岁三岁时,母亲真的去世了,难道是应了俗话吗?
提起母亲,寰和最最惋惜的是一张照片,那是他与母亲唯一的合影。在苏州寿宁弄张家花园的假山上,站在他身后的母亲怕他不看镜头、怕他乱动,就拿着一个大树叶吸引他的注意力,还用手轻轻捏住他的耳朵,可惜的是这张照片毁于“文革”。
张家的孩子从小就成立了各自的活动社团,姐姐们组织“水社”,还出版刊物《水》。哥哥们组织了“九如社”,有社歌,有规章,还常常开会研究事宜。
有一次,哥哥姐姐们开会,小五弟寰和非得跟着参加,但因为他年龄小,哥哥们都不愿意他加入。寰和不服气,就对着他们开会的窗户扔砖头,被哥哥们斥责了一番,还编了几句话,跟歌儿似的:“九如巷头强盗头,只知捣乱扔砖头,你不要自以为没人管,吃苦的日子在后头……”
寰和倒也有志气,索性拉起自己的人马,另立“山头”,隆重成立了“涓流社”,“当时还写大字,邻居孩子都来参加”。
几个姐姐都格外疼爱五弟寰和,因为他年龄小。尤其是三姐兆和,每次去附近大公园旁的图书馆看书,都会给寰和买零食吃。当时公园门口有卖类似汽水的饮料,颜色鲜艳,很诱人,但寰和还小,没有“月费”(零花钱,一般每月两元,相当于今天的五六百元),心里又想喝,于是就赊账。人家知道他是九如巷张家的孩子,也不怕。结果喝了很多天也没去还账,人家找上门来,说张家的少爷吃东西不付钱。三姐兆和就带着他去还钱,一再提醒他:以后不准吃东西不给钱,还有,小摊子上的东西不卫生,不能乱吃。当时公园门口有一群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兆和就用苏州话告诫五弟,不要理那种坏小子,不要瞎七搭八的。后来寰和有了“月费”,不但请兆和姐喝汽水,还请那个叫沈从文的大作家喝汽水。
1932年暑假,张寰和十四岁,他从上海某中学回到苏州。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叫沈从文,是一位知名作家。对于他的到来,张寰和并不太清楚内因,只是喜欢他讲的故事,很传奇,又带着神秘感,寰和每天听到很晚才去睡觉。
那时的沈从文带着几分犹豫和徘徊,欲言又止,欲罢不能。二姐允和对他以礼相待,让他稍感欣慰,寰和主动拿“月费”给他买汽水喝,可谓是给了他肯定,使他坚定了追爱的信心。
总之,沈从文是感激寰和的。他许诺,今后将写几篇好看的故事送给“小五哥”。回去没多久,他就陆续创作出了《寻觅》《女人》《扇陀》《爱欲》《猎人故事》《一个农夫的故事》《医生》等短篇小说,分别在结尾处注明“为张家小五哥辑自某某经”。“反正都是关于佛教一类的神话故事,当时因为年纪小,对那些东西不是太懂,不过到现在也不是太懂。”张寰和后来说。但沈从文说到做到,让寰和很是感动。这些经典故事后来被编辑成为一本《月下小景》出版发行,畅销至今。
时隔七十多年后,沈从文早已经与三姐兆和成婚,成为张寰和的“二哥”,他只知道“二哥”的那些短篇小说结尾注明为他所写,却不知道当时还有一篇“题记”。
我有个亲戚张小五,年纪方十四岁,就在家中同他的姐姐哥哥办杂志。几个年青小孩子,自己写作,自己钞印,自己装订,到后还自己阅读。又欢喜给人说故事,又欢喜逼人说故事。我想让他明白一两千年以前的人,说故事的已知道怎样去说故事,就把这些佛经记载,为他选出若干篇,加以改造,如今这本书,便是这故事的一小部分。本书虽注明“辑自某经”,其实只可说是“就某经取材,重新处理”。不过时下风气,抄袭者每讳言抄袭,虽经明白揭发,犹复强词夺理,以饰其迹,其言虽辩,其丑弥增。张家小五是小孩子,既欢喜作文章,受好作品影响时机会必多,我的意思,却在告他:“说故事时,若有出处,指明出处,并不丢人。”且希望他能将各故事对照,明白死去了的故事,如何可以变成活的,简单的故事,又如何可以使它成为完全的。中国人会写“小说”的仿佛已经有了很多人,但很少有人来写“故事”。在人弃我取意义下,这本书便付了印。
寰和读之,甚为惊喜和意外,怀念“二哥”的心又起了波澜。妻子周孝华说,抗战后,他(张寰和)就是跟着“二哥”跑的,一路上“二哥”对这个小五弟格外照顾。
抗战前夕,张寰和报考复旦大学新闻系,后被政治系录取,大一新生军训结束后,就是“七七事变”。他记得,当时汪精卫还来学校演讲,“慷慨激昂,抗战到底”。
很快,江南不保,寰和随家人回了合肥龙门巷张公馆避难。然后又出来,抵达武汉,追随沈从文借读珞珈山下的武汉大学――当时沈从文在此教书。他们住的地方在东湖,是辛亥名将黄兴的故居。在这里,他们按照排名,沈云麓(沈从文哥哥)为沈大哥,沈从文为沈二哥,萧乾为萧三哥,杨振声长子杨文衡为杨四哥,张寰和依旧是张五弟,他们将房子取名为“五福堂”。沈从文还介绍陈之迈(清华教授、行政院参事,后任台湾驻联合国官员)与寰和认识。
武汉告急后,沈从文又带着寰和一起往南方转移,去了他的老家湘西,后去了昆明。西南联大在昆明教学,寰和就读了西南联大政治系直至毕业。
正是在西南联大,寰和得以与三姐兆和,外甥龙朱、虎雏,四姐充和一起团聚。在学校,与他同学或代课的老师有张奚若、钱端升、罗隆基、闻一多、钱锺书、刘文典、朱自清等人,“同学中还有陈蕴珍,她就是后来的巴金夫人萧珊”。
也正是这一宝贵经历,让张寰和后来在重庆有了工作――在陈之迈介绍下,他进入行政院政务处工作,上司为蒋廷黻。
抗战胜利直至解放,乃至在最艰难的时候,张寰和与沈从文的交往从未中断过。只是后来听闻沈从文自杀,还有被郭沫若批为“粉红文人”时,他为之心痛。过去多年后,他看到一则消息称郭沫若为沈从文著作作序,觉得其中必有什么渊源。总之,他时刻关注着“二哥”的动向。被下放期间,他曾陪同沈从文上黄山,为他拍下不少珍贵的照片;唐山大地震时,沈从文一家前来苏州避难,两人忆起逃难往事,相谈甚欢。
1992年,是寰和与“二哥”相识一甲子,这一年在张寰和的心里显得格外郑重。他与妻子周孝华从苏州赶赴湘西凤凰,一路上走了两周,他们要送“二哥”最后一程。
2014年5 月10 日, 是沈从文的骨灰回故乡凤凰安葬的日子。寰和与四哥宇和及后辈一行五人千里迢迢赶来相送。虎雏他们登上小渔船, 把一些骨灰伴以鲜花轻轻地、深情地撒入晶莹清澈的沱江里,其余的安葬在沱江岸边的听涛山下。“兆和三姐在骨灰冢上加上最后一铲土后,我们告别了被山花野草缀满的天然五彩石碑, 缓缓地走下了八十六级石阶。”寰和回忆说。
寰和的纪念文章写得情真意切,也隐隐透露出他的文学功底受到“二哥”的影响。早在抗日期间,他就有《山居杂忆》《集训杂忆》《忆昆明》《昆明湖畔》等作品刊登在《中央日报》和《国民日报》上。
1974年,政治运动正在风口浪尖,批林批孔全面展开。沈从文一门心思投入到古代服饰、绸缎、图案、家具等方面的研究,由此造成严重的眼疾,并且与夫人兆和发生了不愉快。因他长期沉湎于工作,忽略饮食、睡眠、洗漱等,又不断在家里接待来访者,为各界不相识的朋友提供“古为今用”的服务,打乱了家里的秩序,张兆和常常要退避到厨房去。没多久,张兆和就带着孙女沈红回了苏州娘家。一个月后,沈从文到上海治疗眼疾,在苏州九如巷与张兆和会合。非常之期,他再见五弟寰和,更觉亲切。
1974年6月5日,沈从文从苏州致信次子虎雏夫妇:“我们在苏州已住了半个多月,吃得太好,住的也好,我并且真做到了‘不看书不写字’,终日面对一片绿芜照眼的情形。因此眼睛也似乎好多了。妈妈关节炎和腰部常痛,也在打针后大有好转。”信中还述五弟寰和为一家拍照的事情。次月,他们结伴上黄山,沈从文信中更多的是对五弟寰和、五弟媳周孝华的感谢:“五舅妈擦伤了手掌……背上还负重极多,她下乡已六年,走路飞快,锻炼得特别能干。”“三个照相机可能照了三十卷胶片……照小五舅说,却没有一张报废,他是真内行,极会取景。”
在苏州,沈从文全家还在寰和长子以迪的安排下,看了一场昆曲,这是非常时期的一次“文化盛宴”。
两年后,沈从文与张兆和再次回到苏州,是因为唐山大地震。1976年10月12日,他致信长子沈龙朱:“我们这两个月吃的尽够好了,可全是五舅妈每天早二三点即去战斗的结果。即此为止,也使得五舅妈够累了。若延长过冬,势必非把她真正拖垮不止。”
每提及此,周孝华轻松一笑,说那个时候吃的东西很紧张,去晚了菜和肉都抢不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就开始排队,有的人刚过午夜就去排队,没办法,总不能让二哥他们饿着了。周孝华还透露,有时买肉去晚了,就想法子给营业员点“好处”,对营业员大喊说,你家人让我给你带几张票,就是肉票,这样能抢点东西回来就不错了。
最有趣的是沈从文的孙女沈红(沈虎雏之女)与张家孩子的交往,她与张寰和的孙子致元打打闹闹的,却与小表姑好成了“母女”关系。张寰和的小女张以�是位服装设计师,比沈红大一辈,沈红应该喊她表姑,她一下班就和沈红玩,讲故事,玩游戏。后来两人成为好朋友,每次吃饭沈红都要坐在她旁边,否则不肯吃饭。再后来,沈红直接称呼张以�为“妈”,说之佩(沈虎雏妻子)是“妈妈”,以此区分。沈从文为此致信虎雏和之佩“告密”。
“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这是张冀牖在九如巷教五子张寰和吟诵的一首诗。1936年的初春,张寰和从上海读完中学回到苏州,再返回寿宁弄看昔日的家,依然是旧时的亭台楼阁,依然是美丽的花朵,可是旧时的主人们已离散各处。
“这情景和爸爸教我吟的那首诗的意境完全相同,我想爸爸一定是怀念旧居和离人,有所感而教我吟了这首诗。”父亲故去,姐姐嫁人,哥哥外出读书……寰和拿出了父亲给他的相机,轻轻地摁下了快门。
摄影应该是父亲带给寰和最大的爱好和影响,虽然三哥定和接触摄影比他早很多,但后来成绩最大的还是寰和。张冀牖对新生事物很是热衷,仅相机就买过上百台,但他自己从来不拍,寰和在十几岁时就开始摸索相机,家里还订了专业的摄影杂志,郎静山、林苍泽的作品他看过不少,还与著名摄影师万籁鸣兄弟有过交情。在摄影方面,他很讲究构图,力求完美,他拍的照片主题鲜明,人物形象立体。寰和努力从理论和现实中去学习,他记得第一次拍照是在苏州狮子林,当时父亲带着他和一个好朋友一起,父亲一身长衫,站在假山前,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风景照。
他说父亲买的相机都是国际名牌,譬如埃克发、Rolleicord等,还有一款法国百代出的迷你相机Micro 16,只有香烟盒大小,胶卷很小,指甲盖那么一点,但是很清晰。有了好的装备,寰和拍摄的照片很是出彩,父亲外出会见名人,指定寰和为摄影师。
1935年,张冀牖去上海中央研究院沪办访问蔡元培,结束时,张寰和为两人在门口拍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后来,父亲又去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拜访教育名宿马相伯,当时马先生已经九十多岁,只能躺在椅子上谈话。父亲为了这次会见,特地在教堂花园圣母塔前留影。“他模仿圣母立着,要我按照圣徒的姿势蹲在他的脚前,留下了一张俏皮的照片。”张寰和说。
还有一次,张冀牖突发奇想,在上海四川路新亚大饭店里,他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揿着电话按键不放,“要我给他拍一张‘听电话’的照片,他十分高兴,因为他耳聋,自己从来不听电话。可惜这些照片都在‘文革’中被当作‘四旧’破除了”。
每次乐益女中(张寰和的父亲曾任这里的校长)有什么演出和外出郊游活动,张寰和都积极跟随拍照,留下了很多有关民国教育和江南风情的照片,更记录了张冀牖很多有趣的生活画面。
巴金、卞之琳、沈从文、周有光、匡亚明、顾传�、钱伟长……张寰和镜头里不知道为多少名人留下了经典一刻。
1935年,沈从文、萧乾夫妇等人游览苏州天平山,张寰和为他们拍摄了合影,同时还捕捉到抬轿妇女追逐这拨文人、招揽生意的场景。
现在的人能够得幸看到很多张家四姐妹的照片,得益于张寰和的勤劳。大姐元和的昆曲照最多,有各种扮相和身段。有一次,父亲张冀牖扮演小丑拍照,结果化完妆,他又反悔放弃了,但大姐元和趁机留下了十几张珍贵的丑角戏照。二姐的风景照居多,南园、怡园、人民桥、大公园,撑阳伞的、穿旗袍的、学生装的,仪态万千。三姐更多的是运动照和生活照,古城河里游泳、与老水牛合影,朴实无华。四姐充和喜欢游览古迹,拜谒古代名人,足迹遍布苏杭……这些都被五弟寰和一一摄入镜头。
渐渐地,张寰和在摄影圈里有了名气,政府机关、报社、名人都邀请他拍摄照片,作家陆文夫在新苏州报时常向张寰和约稿。
为此,热爱摄影的寰和在家里设置了一个暗房,添置了放大机和冲印设备。后来他还学会了改造相机,二姐夫周有光去美国带回来的一款迷你相机,胶卷用完就没法使用了,他就把135的胶卷改造后拍摄,发现拍摄量比原来多了一倍,为此他还把另外一台进口相机做了改造,拍摄数量也增加了。他为妻子周孝华拍摄的照片,做了不少特效处理,不亚于今日的明星照。
从1949年开始,一下子跨进了新时代,张寰和始终没有放弃摄影,从解放军进城,到后来的所有的政治运动和风波,他都一一摄录,直到“文革”,他的摄影活动戛然而止。
经历了抄家、审查、批斗后,张家还保存下一些珍贵照片,但有一次,周孝华的几个学生抄完家后到张家休息,一帮孩子看到了几本老相册,有的已经泛黄,相册里面的人西装领带,婚纱华丽,“就说是黄色,全部撕毁烧掉了”,“包括母亲陆英仅有的几张照片”。寰和说:“母亲的照片都在二姐的哭泣声中,被毁掉了。”
1976年年初,张寰和与周孝华在北京为周恩来总理送行。“人民英雄纪念碑矗立在月色中,庄严肃穆。碑的周围布满了大小花圈。有人高举总理遗像和花圈,环碑而行。有人在默哀,有人在宣誓,国际歌此起彼伏。老人和儿童在周围的矮松柏上,绑上一朵朵小白花,像繁星一样闪闪发光,有人失声痛哭……”张寰和不但用文字记录了那个场景,还拿出相机拍摄了很多珍贵照片。
特殊时期的、花圈、悼念的人群、松柏树上挂满了纪念诗……寰和整整拍摄了两卷胶卷,自冲自洗。无奈,当时的首都审查极其严格,居委会人员时常上门来。当时张寰和夫妇住在二姐夫周有光家,没敢把拍照的事情告诉二姐,怕牵连他们,就把这些照片夹在大英百科全书里,后来形势更为紧张,寰和忍痛把这些照片全都剪碎抛入阴沟里。而那只小相机也被他以超低价转给了拍卖行,“因为是进口的东西,怕被人说里通外国”。
抗战期间,张寰和已经表现出了非凡的才气,在重庆时,与三哥定和合作了多首抗战歌曲,他负责歌词的创作。譬如《风萧萧》《江南梦》《当兵去》《抗战建国歌》《江南昔日风光好》等,1940年,教育部出版《抗战歌曲新集》,他有四首歌曲入选。
在重庆,寰和先后在行政院和经济部工作,但家庭会议之后,他就回了合肥老家,一来协助大哥和四哥办理田产和农场事宜,二来是办理父亲和母亲的落葬事宜。
父母入土为安,张寰和向姐姐哥哥们做了通报,让他们为之心安,办农场之事未能实现,他就地在肥西老圩子附近的中学教书一年多。一年后,他在周新圩与淮军将领周盛传的曾孙女周孝华成婚。
结婚那天,张寰和印象深刻的是小弟宁和。宁和当时随母在上海学习音乐,小提琴拉得非常棒。接到五哥的喜讯后,他背着小提琴,穿越国、共、日、伪四道防线赶回合肥乡下的周新圩,为五哥五嫂演奏婚礼进行曲。
抗战胜利后,张寰和与周孝华返回苏州,多方想办法恢复乐益女中。周孝华毕业后做了老师,张寰和接替大哥宗和做了乐益女中的校长。
他主持校务期间,依然保持着父亲办学时的开明和开放,带领同学们出游,接触社会,开设缝纫、农林、舞蹈等技术和艺术课程。在学生们的印象中,这位校长常常背着相机,为他们拍照留影。
张寰和一直对政治抱着低调的态度。早在统治时期,教育局发通知,让各校参加一个戡乱演讲会,他以学校要期中考试为由婉拒了。但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教育局举办一个演讲比赛,乐益女中的两个女生获得了第一和第二名。新中国成立后,张寰和当选了苏州市人大代表,并与定和合作写出《中国学生》歌曲献给苏州市第一次代表大会。有人多次督促他加入民主团体或政党,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自己不善此道,其实是骨子里的低调。寰和说“低调也有低调的好处”。
1956年,乐益女中由私立变为公立,改名为“苏州市第六初级中学”,不到三年,第五初中与第六初中合并,张寰和被调到苏州市第八初级中学任校长。
没几年,“文革”来了,寰和被审查、进牛棚、批斗、劳动。不过,张寰和自述,被关进“牛棚”后倒没怎么受罪,既没有受辱,也没有挨打,这得益于他平时的“修行”――那些工作队的学生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一个老实人,而且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大问题,有时为了应付上面就装腔作势扔几把椅子吓唬他。
1969年寒冬的一个夜晚,上面宣布对张寰和的审查结论是“土改时未明确成分,1959年审干时定位职员成分”。就这样,张寰和与妻子周孝华、小女儿张以�被下放到苏北射阳劳动去了。这一去就是九年时光。张寰和还暗自庆幸,幸亏没有加入什么党派,当年那些和他一起的同人,加入党派后都被打成了,结局不可想象。由此,他还想到了二姐夫周有光,幸亏从上海金融战线回到北京研究语言学,否则也是“资本主义分子”,总之,他觉得这就是“低调的好处”。
不过,在保护童年伙伴时,张寰和并不低调。他被关进牛棚后,曾有“造反派让他交代窦祖龙的问题,窦祖龙与哥哥窦祖麟都是张家孩子的好友,一起读书、编辑刊物,有时吃饭就在张家。窦祖龙是地下党,曾在的一次追捕中逃脱,当时的《时报》刊登了这一新闻,后来二姐允和联系在海门的大姐元和,安排他去当了一名养蜂工人。张寰和如实陈述了窦祖龙当地下党的事迹。遗憾的是,窦祖龙还是在运动中被。张寰和用四个字评价这件事:可悲,可叹。
九如巷的张家宅院随着政治形势,一再变小,先是说借用,再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昔日的乐益女中校园和大部分张宅变成了政府办公楼,仅剩下当年的佣人住房、厨房和一点院子,大部分房屋都在毛主席逝世那年被拆掉了。当年,张家典雅的拱形门头和二层楼房被拆除时,沈从文还特意让孙女沈红画了下来,很是不舍。后来落实政策时,张寰和与妻子去打听张家房屋的返还情况,但个中过程坎坎坷坷,据说寰和的耳朵突然失聪即与此有关。
张寰和交往的人中不乏巴金、萧乾、匡亚明、萧珊、胡忌、蔡吉铭等名士,但他一向低调,凡事选择隐忍,且喜欢成就好事。政府说借房子办公,他义不容辞,政府说要留出消防通道,他说应该的应该的。张家用人高干干的外甥全家遭遇拆迁,他二话不说,腾出房子,让他们住了三年多,相处融洽。
视力不好,耳朵失聪,腿脚不灵敏……但寰和坚持编每一期杂志《水》,还整理了张家所有的照片档案,对每一幅照片做出精确的说明,有的解说颇可爱。
寰和爱每一个从九如巷走出去的姐姐、哥哥和弟弟,还有他们的后代。在最后一个哥哥定和去世后,他很多天情绪都不好,也没有胃口,只是一个人静静地想着那些往事。
定和的女儿张以童在父亲去世后携骨灰赶到九如巷。“五爷(张寰和)哽咽着跟爸爸说贴心的话,嘱他走好……但愿爸爸的到来可以让五爷内心的悲伤抒发出来,爸爸‘回家来看他’,能让他得到一点安慰。”张以童说。临别时,张以童凑近五爷寰和的耳边唱起了由他作词、张定和谱曲的《江南梦》,柔情的旋律温暖着这个美丽的小院。
快一个世纪过去了,张寰和始终坚持不离开九如巷这个小小的院落,这里有父亲散步的路径,有张家甘甜的古井,还有当年办学时栽植下的一棵无花果树。他在房屋产权证上写了张家十个孩子的名字,并想着哪一天重新挂个牌子:和居。
1995年8月22日,张寰和的继母韦均一在苏州去世,次年春,张寰和与周孝华将她的骨灰按照小弟宁和的意愿,撒入太湖最美的一湾。
2004年春,张寰和的第一个曾孙出生,年近百岁的周有光为之赐名“信”,寓意当下已进入信息时代,但孩子的小名“阿福”仍保留着张家族谱“和以致福”的次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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