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仿佛是星儿在太空中闪烁,仿佛是船儿在水面上摇荡。眼科大夫陆文婷仰卧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光环,忽暗忽明,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飘游不定。
她记得,好像她刚来上班,刚进手术室,刚换上手术衣,刚走到洗手池边。对,她的好友姜亚芬是主动要求给她当助手的。姜亚芬的出国申请被批准了,他们一家就要去加拿大,这是姜亚芬跟自己一起做最后的一次手术了。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洗手。这两个五十年代在医学院一起读书,六十年代初一起分配到这所大医院,同窗共事二十余载的好友即将天各一方,两人心情都很沉重。这种情绪在手术之前是不适宜的。她记得,自己曾想说些什么,调节一下这种离别前的惨淡的气氛。她说了些什么呢?对,她扭头问过:亚芬,飞机票订好了吗? 姜亚芬说什么了?她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圈儿红了。
停了好久,姜亚芬才问了一句: 文婷,你一上午做三个手术,行吗?她回答了吗?不记得了,好像是没有回答,只是一遍一遍地用刷子刷手。那小刷子好像是新换上的,一根根的鬃毛尖尖的,刺得手指尖好疼啊!她只看见手上白白的肥皂泡,只注视着墙上的挂钟,严格地按照规定,刷手、刷腕、刷臂,一次三分钟。她刷完三次,十分钟过去,她把双臂浸泡在消毒酒精水桶里。那酒精含量百分之七十五的消毒水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是黄色的,直到现在,她的手和臂都发麻,火辣辣的。这是酒精的刺激吗?好像不是的。从二十年前实习时第一次上手术台到如今,她的手和臂几乎已经被酒精泡得发白,并没有感到什么刺痛呀?为什么现在这手好像抬也抬不起来了?
她记得,已经上了手术台,已经给病人的眼球后注射了奴佛卡因,手术就要开始了,这时,姜亚芬却悄悄问了一句话:文婷,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吗?啊!亚芬今天是怎么啦?难道她不知道一个眼科大夫上了手术台,就应该摒弃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于病人的眼睛,忘掉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自己的爱人、孩子和家庭。怎么能在这时候探问小佳佳的病呢?或许,亚芬正为她将去到异国而不安,竟至忘掉了她正在协助手术?
陆文婷几乎有些生气了,只答了一句: 现在我除了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于是,她低下头去,用弯剪刀剪开了病眼的球结膜,手术就进行下去了。
啊!手术,手术,一个接着一个,今天上午怎么安排了三个手术呢?焦副部长的白内障摘除;王小*%的斜视矫正;张老汉的角膜移植。从八点到十二点半,整整四个半小时,她坐在高高的手术凳上,俯身在明亮的灯下,聚精会神地操作。剪开,缝合;再剪开,再缝合。当她缝完最后一针,给病人眼睛上盖上纱布时,她站起身来,腿僵了,腰硬了,迈不开步了。
姜亚芬换好了衣服,站在门边叫她: 文婷,走啊!你先走吧! 陆文婷站住不动说。
我等你。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到医院来了。说着,姜亚芬的眼圈儿又红了。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是在哭吗?她为什么难过?
你快回家收拾东西吧,刘大夫一定等你呢!他都弄好了。 姜亚芬抬起头来,忽然叫道,你,你的腿怎么啦?坐久了,有点麻,一会儿就好了。晚上我去看你。那,我先走了。姜亚芬走了,陆文婷退身到墙边,用手扶着白色瓷砖镶嵌的冰冷的墙壁,站了好一阵,才一步一步走到更衣室。
她记得,她是换了衣服的,是那件灰色的布上衣。她记得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几乎已经走进了那条小胡同,已经望见了家门口。可是忽然,她觉得疲劳,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极度的疲劳。这疲劳从头到脚震动着她,眼前的路变得模糊了,小胡同忽然变长了,家门口忽然变远了,她觉得永远也走不到了。
手软了,腿软了,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累了,睁不开了。嘴唇干了,动不了了。渴啊,渴啊,到哪里去找一点水喝?
眼科主任孙逸民正在翻阅陆文婷的病历, 心肌梗塞四个字把他吓住了。他显得心事重重,摇了摇苍白的头,推了推架在高鼻梁上的黑边眼镜,不由联想到在他这个科里,四十岁左右的大夫患冠心病的已经不是一个了。陆文婷大夫才四十二岁,自称没病没灾,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心脏不好,怎么突然心肌梗塞?这多么出人意料,又是多么可怕啊!
听到姜亚芬的喊声,孙主任转过高大的、有些驼背的身躯,俯视着面色苍白的陆文婷大夫,只见她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动了一下,闭上了,又歙动了一下。
孙逸民抬头望着阴森森竖在墙角的氧气筒,又盯着床头的心电监视仪。当他看到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心动电描图闪现着有规律的QRS波时,才稍许放心。他又扭过头看了看病人,挥了挥手说: 快去叫她爱人来!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英俊,有些秃顶的四十多岁的男同志跑了进来。他是陆文婷的爱人傅家杰。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守在床边,没有合过眼,刚才孙主任来,劝他到病房外边的长椅上去歇一会儿,他才勉强离开。
这时,孙逸民忙闪开床头的位置,傅家杰过来,俯身在陆文婷的枕边,紧张地盯着这张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又变得那么陌生的白纸一样的脸。
陆文婷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这无声的语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只有她的爱人明白了: 快拿水来!她说她渴!姜亚芬赶忙递过床头柜上的小瓷壶。傅家杰接过来,小心地绕过输氧的橡皮管,把壶嘴挨在那像两片枯叶似的唇边,一滴一滴的清水流进了这垂危病人的口中。
文婷,文婷! 傅家杰喊着,他的手抖着,瓷壶里的水珠滴到了那雪一般惨白的脸上,她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一双双眼睛纷至沓来,在陆文婷紧闭的双眸前飞掠而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明亮的,浑浊的,千差万别,各不相同,在她四周闪着,闪着……
这是一双眼底出血的病眼,这是一双患白内障的浊眼,这是一双眼球脱落的伤眼。
这,这……啊!这是家杰的眼睛!喜悦和忧虑,烦恼和欢欣,痛苦和希望,全在这双眼睛中闪现。不用眼底灯,不用裂隙镜,就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底。
家杰的眼底清澈明亮,就像天上金色的太阳。家杰的心底是火热的,他曾给过她多少温暖啊!
是他的声音,家杰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遥远,好似从九天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飘来:我愿意是激流,……
这是在什么地方?啊,是在一片银白色的天地中。冰冻的湖面,水晶一般透明。红的、蓝的、紫的、白的身影在冰面上飞翔。那欢乐的笑声啊,好似要把这透明的宫殿震穿!她和他也手拉着手,穿梭在人流里。笑脸,一张张的笑脸,她都看不见,她只看见他。他们并肩滑翔着,旋转着,嬉笑着,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银装素裹的五龙亭,庄严古老,清幽旷寂,她和他倚身在汉白玉的亭台栏杆旁。片片雪花打在他们脸上,戏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不觉得冷,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傲视着这冷峻无情的严寒。
她没有幻想过飞来的爱情,也没有幻想过超出常人的幸福。从小,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幼年父亲出走,母亲在困苦中把她抚养成人。她不记得曾有过欢乐的童年,只记得一盏孤灯伴着早衰的母亲,夜夜剪裁缝补,度过了一个个冬春。
进了医学院,她住女生宿舍,在食堂吃大锅饭。天不亮,她就起床背外语单词。铃声响,她夹着书本去听课,大课小课,密密麻麻的笔记。接着是晚自习,然后在解剖室呆到深夜,她把青春慷慨地奉献给一堂接着一堂的课程,一次接着一次的考试。
爱情似乎与她无缘。姜亚芬是她同班同学,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姜亚芬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张迷人的小嘴;有修长的身材,有活泼的性格。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不能公开的来信;每个周末,她都有神秘的约会。而陆文婷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她似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少女。
当她和姜亚芬一起被分配到这所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著名的大医院时,医院向她们宣布了一条规定:医学院的毕业生分配到本院先当四年住院医。在任住院医期间,必须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并且不能结婚。
姜亚芬背后咒骂 这简直是修道院,陆文婷却甘心情愿地接受了这种苛求。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这算什么?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献给医院!四年之内不能结婚,这又算得了什么?医学上有成就的人,不是晚婚就是独身,这样的范例还少吗?小陆大夫把自己全身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兢兢业业地在医学的大山上登攀。
然而,生活总是出人意料的,傅家杰忽然闯进了她那宁静的、甚至是刻板的生活中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她一直闹不明白,她也没有去闹明白。他因为突然的眼病来住院了,恰巧是她负责的病人。她为他治好了眼睛。也许,就在她认真细巧的治疗中,唤起了他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蔓延着,燃烧着,使得他们两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北国的冬天多么冷啊!那年的冬天对她又是多么温暖!她从来不曾想到,爱情竟是这样的迷人,这样的令人心醉!她简直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去寻求?那一年,她已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八个春天,算不得年轻,然而,她的心却是年轻的。她用整个纯洁的身心来迎接这迟到的爱情。
这简直不可思议。傅家杰是学冶金的。他在冶金研究所里专攻金属力学,据说是为 上天研制新型材料的。他有点傻气,有点呆气,姜亚芬就说他是书呆子.可是,这个书呆子会念诗,而且念得那么好!
裴多菲,匈牙利的诗人。真怪,你是搞科学的,还有时间读诗?科学需要幻想,从这一点说,它同诗是相通的。谁说傅家杰傻?他回答得很聪明。
我?我不懂诗,也很少念诗。 她微笑着略带嘲讽地说,我们眼科是手术科,一针一剪都严格得很,不能有半点儿幻想的……不,你的工作就是一首最美的诗。 傅家杰打断她的话,热切地说,你使千千万万人重见光明……他微笑着挨近她,脸对着脸,靠得那么近。她从未感到过的男人的热气,猛然地飘洒在她脸上,使她迷惑,使她慌乱。她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果然,他伸开双臂,那么有力地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她惶恐地望着这双贴近的含笑的眼睛,张开的双唇。她心跳神驰,微仰起头,下意识地躲闪着,慌乱地紧闭了眼睛,承受着这不可抗拒的爱情的袭击。
雪中的北海,好像是专为她而安排。浓浓的雪花,纷纷扬扬,遮盖着高高的白塔、葱葱的琼岛、长长的游廊和静静的湖面,也遮盖着恋人们甜蜜的羞涩。
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四年住院医的独身生活结束之后,陆文婷最先举行了婚礼。这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谁能想到在她生活的路上会跳出一个傅家杰来?他要结婚,她怎么能拒绝呢?你看他多么固执地追求着,渴望着,愿意为她牺牲一切——我愿意是废墟,……
多好啊,生活!多美啊,爱情!这久远的往事重现在脑际,使得垂危中的她似乎有了生的活力,她的眼睛微微启开了一下。
四在服用了大量镇静和镇痛的药物之后,陆文婷大夫仍在昏睡。内科主任亲自来为她做了检查。他仔细听了她心脏和肺部的情况,看了心动电描图和病房记录,嘱咐值班大夫继续为病人静脉滴注极化液,注射罂粟碱和吗啡,密切监视心电变化,以防止梗塞面扩大和发生严重的合并症。
走出病房,内科主任对孙逸民说道: 她的体质太弱了。我记得,陆大夫刚到我们医院的时候,身体很好嘛!是啊!孙逸民摇摇头,叹息着说, 她到我们医院,算来有十八年了。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啊!十八年前,孙逸民已经是一位享有盛名的眼科专家了。他高超的医术和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赢得了眼科全体大夫的敬畏。这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教授,把培养年轻医生当做自己不容推卸的责任。每当医学院分来一批学生,他都要逐个考察,亲自挑选。他认为,要把这所医院的眼科办成全国最好的眼科,必须从挑选最有前途的住院医开始。
陆文婷是怎么被他挑上的呢?他记得很清楚。最初,这个二十四岁的医学院毕业生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天一上午,孙主任已经同五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谈了话,心里感到非常失望。这五个大学生,有的很适宜搞眼科,可是看不起眼科,表示不愿意在眼科工作;有的倒是愿意在眼科,可又把眼科看得很简单,以为这是很清闲的一科。当他拿起第六份档案,看到陆文婷这个名字时,他感到有点累,也并不期待还能出现奇迹。他心里想的是应该改进医学院的教学工作,使学生从一开始对眼科就有一个正确的看法。
这时,门悄悄地推开。一个苗条的女生轻步走了进来。孙逸民抬起头来,只见进来的这个女学生穿一身布衣布裤。袖口补着一圈新布边,长裤的膝盖处已经发白。她是朴素的,甚至显得有些寒伧。孙逸民望着档案袋上陆文婷三个字,又抬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这个女大学生看起来真像一个小姑娘。她小巧的身子,瓜子型的脸儿,一头乌黑透明的好头发,短短地剪齐在耳垂下。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得像一滴水。
孙主任照例问了一般学业上的问题。陆文婷一一回答了,但只限于回答,没有更多的话。
你愿意在眼科吗? 孙逸民几乎决定草草结束这谈话了。他手臂撑在桌沿上,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疲倦地问道。
这个回答,使孙逸民那么高兴。他松开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好像额头不那么涨痛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要把谈话认真地进行下去。他审视着这女学生,问道:为什么有兴趣呢? 话一出口,他自己感到这个问题提得不好,叫人家太难回答了。不想,那女学生却不慌不忙地回答了:我们国家的眼科太落后了……好,你讲讲看,怎么落后? 孙逸民简直是急急地在问了。
我也讲不好,反正我觉得,有些手术,外国已经搞开了,我们还是空白。比如,用激光封闭视网膜破口。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尝试的。是啊!孙逸民在心里已经给这个学生打了 五 分,他又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想法?还有……嗯……用冷冻摘除白内障,也应该普遍推广。反正我觉得,有很多新的课题,值得研究。好啊,你讲得很好。你能看外文资料吗?查字典看,很吃力。我喜欢外语。这太好了。孙逸民主任在一个新来的大学生面前连连赞好,这是绝无仅有的。过了几天,陆文婷和姜亚芬首先被眼科要了来。如果说姜亚芬以她的聪慧、热情、精干被孙逸民挑上,那么,陆文婷就是以她的朴实、深沉、敏锐而被选中。
第一年,她们做外眼手术,熟读眼科学。第二年,她们做内眼手术,读屈光学和眼肌学。第三年,她们能做比较精细的白内障之类的手术了。这一年,有一件事更使孙主任对陆文婷大夫另眼相看。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星期一,孙主任查病房来了。穿白大褂的各级大夫跟了一群。病人怀着急切的心情,都早已坐好在床上,翘首盼望这位有名的教授给自己看上一眼。好像他的手一按到自己的眼睛上,那病就会好似的。
每到一个床位,孙主任总是接过从背后递上来的病历,一边翻阅着,一边听主治大夫或高年大夫汇报诊断与治疗的情况。有时他掰开病人的眼皮瞧上一眼,有时他拍拍病人的肩膀,嘱咐病人手术时不要紧张,然后转到下一个床位。
查完病房之后,照例有一个短会,交换意见,安排工作。在这样的会上,通常都是孙主任和主治大夫们发言,住院医只用心地在一边听着,谁也不敢说什么,怕说错了在这些眼科权威们面前出乖露丑,日后成为全科的笑料。这一次也是如此,该说的说完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孙逸民准备走了,他站起来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这时,在屋子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很低的女同志的声音: 四室三床的病人,请孙主任再看看片子。满屋的人都朝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孙逸民也看清了,说话的是陆文婷大夫。她确实长得个子不高,而且很不显眼。刚才查房时,孙逸民就没有注意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还有这个住院医。后来进了办公室,谈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没有注意到参加会的还有这个陆文婷大夫。
门诊收住院时,给他照过片子。 陆文婷说,放射科的报告是未见金属异物。住院后,伤口缝合了,病人还是嚷痛。我又给他做了无骨照相,我认为确实有异物。请孙主任再看看。片子被取来了。孙主任看了,在场的总住院医和主治大夫们都轮流看着。
姜亚芬直拿大眼瞪自己的同学,心说:你不会等会后再给孙主任看,万一你判断错了,就在全科闹下话柄;就算你诊断对了,那也等于说人家门诊的大夫不够仔细,人家可是主治大夫呀!
你的看法对,是有异物。 孙逸民又接过片子来,点着头。然后,他环视着在场的大夫说道,陆大夫到眼科不久,肯钻研业务,对工作认真细致,这是很可贵的。听到这话,陆文婷反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孙主任会当众表扬自己,一时脸红了。孙主任看着她那神情却微微笑了。他也很明白,这个住院医敢于对主治医的诊断怀疑,不仅要有对病人的高度责任心,还需要极大的勇气。
医院与别的单位不同,一级一级,等级森严。这倒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然而,低年大夫要服从高年大夫;住院医要听主治医的;教授、副教授的意见则是不容辩驳的,如此等等。这个还算不上高年大夫的陆文婷竟然能对主治医的诊断提出不同看法,不能不引起孙逸民格外的重视。
她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 从那时起,孙主任就对陆文婷下了这样的断语。
如今,转瞬之间十八年过去了。陆文婷、姜亚芬这批大夫,已经成为这所医院眼科的骨干。按规定,如果凭考试晋升,她们早就应该是主任级大夫了。可是,实际上她们不仅不是主任级大夫,连主治大夫都不是。她们是十八年一贯的住院大夫。文化革命砍断了她们晋级的阶梯,粉碎 后的春雨还没有来得及洒到这些多年住院医的身上。
一茎瘦草! 望着奄奄一息的陆文婷,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孙逸民拉住内科主任问道: 你看她,还不至于……内科主任回头朝病房望了望,叹了口气,又摇着头低声说: 孙老,只希望她很快脱离危险吧!孙逸民忧心忡忡地又回身往病房走来。他的步履变得沉重,看上去真是老态龙钟了。到门边,他一眼看见姜亚芬还偎在陆文婷枕边,就站住了,没有前去惊动这两个挚友。
深秋天气,昼短夜长。五点多钟,天已经暗了下来。秋风吹动着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地响。一片、两片、三片……枯黄的叶儿在秋风中飘落了。
孙主任眼望窗外飘泊落下的黄叶,耳听那如泣如诉的沙沙沙的声响,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怅惘。他面前的这两位骨干,两名有造就的眼科医生,一个已经倒下去了,能不能再站起来,尚不可知;一个即将离去,能不能再回来,亦不可料。她们是支撑着这著名医院眼科的两根柱子。撤掉了这两根柱子,他感到整个眼科就如同那秋风中的梧桐,正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这不是崎岖的山路。山路尽管险峻难攀,却是千回百折,令人意气风发。这也不是田间的小道。小道尽管狭窄难行,却有稻花飘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步一坑的沙滩,这是举步难行的泥潭,这是无边无沿的荒原。极目远眺,人迹渺无,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啊!多么难走的路,多么累人的路!
歇下来吧,躺下来吧!沙滩是和暖的,泥潭是柔软的。让大地温暖你冰冷的身躯,让春光抚摸你劳累的筋骨。她好像听见死神在冥冥之中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安歇吧,陆大夫! 啊!这么歇下来多么好,永远歇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劳累。
可是,不行啊!在那漫长道路的尽头,病人在等着她。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正因双目刺痛辗转不安。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在面临失明的威胁而暗自饮泣。她看见了,看见了一双双望穿秋水的焦急的眼睛,在等着她,等着她的来临。她耳边只听见病人在绝望中的呼喊:陆大夫!陆大夫!这是神圣的召唤,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抬起麻木的双腿,继续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行走。从家门到医院,从门诊到病房,从这个医疗点到那个巡回的地方,每天,每月,每年,走啊走啊……
陆大夫!这又是谁在喊呢?好像是赵院长的声音。对了,是他来的电话。她记得,她在门诊护士长的台前放下了电话,把没有看完的病人交待给同诊室的姜亚芬,就向院长办公室走去了。
从眼科门诊到院长办公室,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她快步踏着园中小石子儿铺成的甬道,简直没有留心到那满园的菊花娇娜万朵,黄白争艳;也没有感到那从桂花树上飘来的阵阵清香;更没有看到那双双的蝴蝶在花丛中戏舞翩翩。她只想赶快走到院长办公室,赶快办完事,赶快回诊室。一上午要看完十七个病人,今天她才叫了七个号。明天就该轮到她去病房,门诊还有些病人需要交待安排。
她很快就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前,她记得自己好像没有敲门,就推开门径直往里走。立刻,她看见了迎面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她不由在门边站住了,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转眼才看见赵院长斜身坐在皮转椅上。
那间屋子好亮啊!又清洁又宽敞。那间屋子好静啊!没有门诊部那种杂乱的脚步声、乱哄哄的说话声和小病人的哭叫声。坐在那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她感到一种异样的、很不习惯的恬静。
坐在那里的人们,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安安静静。赵院长总保持着学者的风度,挺直的脊背,和蔼的面容,金丝眼镜后面一双含笑的眼睛,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衣,乌黑的皮鞋,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服。
那坐在沙发上的男客身材颀长,两鬓斑白,戴一副茶色眼镜,使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但是陆文婷一望而知,这是一位眼科的病人。只见他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无意地摆弄着身边的手杖,心平气和,举止安详。
坐在他身旁的女客五十多岁的样子。尽管上了年纪,仍是眉清目秀。染过的黑发经理发师稍稍冷烫过,既蓬松又不显轻浮时髦,十分得体。身上穿的是普通式样的干部服,但质地考究,剪裁合身,显得很有精神。
她记得,从自己一站在门口,这位女客的目光就跟踪着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而反映在那女客脸上的则是一种明显的疑虑、不安和失望。
陆大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焦副部长焦成思同志。这位是成思同志的爱人秦波同志。焦副部长?部长?是啊,在她十几年的医生生涯中,她曾为多少部长、书记、主任治过眼睛。她没有注意到这职称,只是习惯地想:他的眼睛怎么了?好像是失明?
今天还在门诊,明天就该上病房了。正好。 赵院长笑道, 陆大夫,焦部长想在我们这儿做白内障手术。病情就是敌情,这一句话就等于把任务交给她了。她开始问诊了: 是一个眼睛吗?一个。哪只眼睛?左眼。完全看不见吗?那病人点了点头。
以前在医院检查过吗?她记得,病人说了一个什么医院的名字。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过去看那只眼睛。可是,好像出了什么事,没有看成。为什么没有看成呢?记起来了,是坐在一旁的秦波同志客客气气地把她拦住了。
陆大夫,你先坐,坐嘛,不要急。要检查,恐怕还要到你们的暗室里去了吧! 秦波笑了笑,又扭头说,赵院长,老焦的眼睛一有病,我也成半个眼科大夫了。就这样,当时没有给焦副部长诊断。可是,在那间办公室坐了那么久,谈了些什么呢?对,秦波同志问了好些问题,问得真仔细啊!
陆大夫,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几年?她一时算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哪年毕业的,就那么回答了:我是六一年来的。啊,六一年,那也有十八年了。 秦波屈指算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问这些干什么?只听赵院长从旁说道: 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赵院长为什么要当着病人这么夸赞自己?这有什么必要呢?
秦波同志又问道: 你身体好像不大好,陆大夫?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整天给别人治病,很少研究自己的健康。本院的保健科甚至没有她的病历档案,也从未有上一级的领导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怎么面前坐的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忽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她迟疑了一下,记得是回答说:我身体很好。 赵院长在一旁又说话了: 她在我们这儿,就算身强力壮的了。陆大夫,我记得,你这几年一直是全勤。她没有回答。她闹不明白,全勤不全勤,身体好不好,和面前的这位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记得,当时只是很着急,担心姜亚芬一个人看不完那些病人。
那夫人盯着她,笑了笑,又问道: 陆大夫,对于白内障手术,你有把握吗?把握?又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确,在她做过的多少次白内障摘除手术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故。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病人配合得不好,或者麻醉的大意,都可能使眼内溶物脱出。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没有了,只记得秦波那一双包在皱折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闪着两道不信任的亮光,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这使她感到难以忍受。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感到最难缠的就是一些高干夫人。不过,她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当她正考虑怎么委婉答复时,她记得,就在这时,焦副部长不耐烦地把身子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朝秦波那边扭过头去。这一来,那夫人不说话了,眼睛也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这场很难进行下去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呢?不记得了。对了,是姜亚芬跑来了,她探进半个身子,叫道:陆大夫,你约的那个张大爷又来了,他非等你不可。 记得秦波立即客气地说: 陆大夫有事,那就先忙去吧!她赶快起身离开了这间明亮宽大的办公室,只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叫人透不过气来。
孙老,陆大夫身体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赵天辉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边同孙逸民谈着,一边向病房走去。他比孙逸民小八岁,看上去却年轻得多,声音也洪亮得多。
这是一个信号啊! 赵天辉摇摇头又说,中年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年,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你这位主任,我这个院长就没法办了。陆大夫家里几口人?住几间房?他侧身看了看心情沉重、面带愁容的孙逸民,又说: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调?僧多粥少,调不过来。孙逸民冷冷地说。
唉,真是个问题啊!孙老,我看就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一下,在眼科搞个中年大夫的调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生活情况,还有住房情况,搞个材料给我!这有用吗?我记得这种材料,开科学大会的时候就让写过,交上去不也就完了。孙逸民客气地反驳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看身边的人。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有个材料总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张状子递上去。中央三令五申,要珍惜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科技人员待遇,总不能到了下边就变成一句空话吧!前天还传达市委开会的精神,要重视中年干部,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赵天辉挽着孙逸民的手臂,跨进陆文婷的病房,才停了话头。
傅家杰早已站了起来,赵天辉冲他挥了挥手,就一直走近床边,弯下腰去,端详着病人的脸色,又从值班大夫手上接过病历。这时,他已经丢掉院长的身份,进入大夫的角色。
赵天辉是国内著名的胸科专家。全国解放时,他在国外学成归来,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服务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的政治热情很高,五十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入了党,后来又被任命为院长。自从担任了这个行政职务,一大堆行政管理事务和会议压下来,使他除了参加重要的会诊,就很少有机会接触病人了。那十年,住牛棚、扫院子,自然谈不上发挥他的专长。这三年又处在拨乱反正的特殊历史时期,身为一院之长,每天处理成堆的问题,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上手术台了。
现在,赵院长亲自来到病房,显然是为陆大夫看病来了。内科病房的大夫都被吸引了出来,在他身后围了一圈,悄悄地观摩他的临床诊断。
然而,他似乎有些令人失望。他看完病房记录和心电图记录,又看了看心电监视仪的荧光屏,只嘱咐要继续密切监视心电变化,防止出现合并症,就回头问孙逸民:他爱人来了吗?孙逸民把傅家杰拉到前边来作了介绍,赵天辉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陆大夫的爱人。他打量着傅家杰,一眼就看到他的秃顶和额前的皱纹,心里有点奇怪,这个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怎么已经开始秃顶?看来,他不大会保养身体,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怎样爱护自己的妻子。
你要多辛苦了。 赵天辉握了握他的手说,陆大夫需要绝对静卧,不能让她动,大小便,翻身,都要人,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护理。你在哪儿工作?需要跟你们单位领导讲一讲,这几天你不能上班了。当然,你一个人也不行,还得有人替你。你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傅家杰摇摇头说: 有两个孩子,都还小。 赵天辉回头问孙逸民: 眼科能不能抽人值班啊?一天两天,当然是可以的。 孙逸民说,长期值下去,人力就安排不过来了。先顾眼前吧!赵天辉又回头凝望着陆文婷苍白的瘦脸,心里简直不能明白,这个以精力旺盛著名的小陆大夫,怎么突然间就病成这样?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给焦副部长做手术,心里过于紧张了?不可能呀!陆大夫不是一个新手,即使是个新手,也很少发生因手术时精神负担过重,导致心肌梗塞。更何况,心肌梗塞的发病常常来得很突然,不一定有什么诱发因素。
他想排除这种念头,但是,不行。不知为什么,焦副部长的手术和陆大夫的病总是绞在一起,好像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竭力推荐她。而且事实上,那位副部长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她做手术。
赵院长,我想问一下,陆大夫是副主任吗? 那天,陆文婷走后,秦波就是这样提出问题的。
不是。那么,她是主治大夫吗?不是。是党员吧?也不是。我的同志哟! 秦波不大客气地说:我们都是员,恕我直言,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来给焦部长动手术,这,是不是有些考虑不周…… 她的话被焦成思手杖 笃、笃戳地的声音打断了。焦副部长把头扭向他夫人这边,生气地说: 秦波,你说些什么?听医院安排嘛!谁做不都一样。秦波并不屈服,她向焦成思开起连珠炮来:老焦,我就不赞成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是对自己的眼睛不负责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要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眼看老首长两口子要开战,赵天辉不得不过来劝解。他笑道:秦波同志,请你相信我们。陆大夫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却是我们眼科的一把好刀。她做白内障手术是很有把握的,请放心吧!不是我不放心。赵院长,也不是我替老焦考虑过多。秦波叹口气说,我在干校的时候,有个老同志,也是白内障。当时,不准他回北京,就在当地一个小医院开刀。结果,手术没做完,眼珠掉出来了。赵院长,老焦被 关了七年,刚出来工作不久,他可不能没有眼睛啊!不会的,秦波同志,我们医院很少有这样的事故。秦波考虑了一下,还是力争着: 赵院长,能不能请眼科孙主任亲自替老焦动这个手术? 赵天辉摇摇头,笑了笑说:孙主任已经快七十了。他自己的眼睛也不行了。再说,他已经好几年没上手术台。他现在的任务是搞点学术研究,带好这一批中青年大夫,还有教学的任务。让他做手术,老实说,还不如让陆大夫做更有把握。要不,请郭大夫做,行不行?郭大夫?赵天辉一愣。
看来,这位副部长夫人对这里的眼科很做了一番调查。她提示说: 郭汝清。 赵天辉两手一摊说: 郭大夫出国了。秦波仍不罢休,她急切的问: 他什么时候回国?不回国了。为什么? 秦波瞪大眼问道。
赵天辉把头摇了摇,叹道:郭大夫的爱人是个归国华侨。她父亲在东南亚开一间杂货铺,不久前病故了。两个月以前,他们申请出国继承遗产,被批准走了。放着大夫不当,去当杂货铺老板,简直不可理解。焦成思感慨地说。
在卫生界,这已经不是个别的了,拿我们医院来说,已经批准出国和正在申请要走的,就有好几个了。而且,还都是我们医院的骨干,业务上拿得起来的呀!这些人,真不知是什么想法?秦波颇有些愤愤然了。
焦成思把手中的拐杖扬了扬,脸向着赵天辉,说道:五十年代初,你们这批知识分子,冲破重重阻力,回来为建设新中国服务。想不到七十年代末,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又往外跑,这个教训太深刻了。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秦波说, 我看还是应该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我的同志哟,粉碎以后,知识分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随着四化的实现,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会改善的嘛。是啊。我们党委讨论的时候,也是这个看法。赵天辉说,郭大夫走之前,我代表党委找他谈过两次,再三表示挽留,可是没有用啊!秦波还想发点议论,焦成思晃了晃自己的手杖拦住她说:赵院长,我来找你们,倒不是非想找个什么专家教授。我对你们医院信得过,或者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前几年,我右边这只眼睛白内障,就是在你们医院做的,手术很不错。哦!那是谁做的?赵天辉忙问。
焦成思深为遗憾地说: 可惜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姓什么。那好办,查一查病历就知道了。赵天辉拿起电话,他想,只要把那位大夫找来,焦副部长的夫人总该放心了吧!
焦成思对赵院长连连摆手说:你不用查了,你也查不到。那时是在你们门诊做的手术,根本没有病历。只记得,是个女同志,说话带南方口音。这就不好找了。赵天辉放下电话,笑道, 我们这里南方口音的女同志很多,陆大夫就是南方人。就让她做吧!当秦波扶着焦副部长站起来时,他们接受了赵院长的意见,让陆文婷大夫来给做这个手术。
也许,就因为这个手术使她心肌梗塞?赵天辉自己想着,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这样的手术她做过上百次了,不会那么紧张。再说,那天手术前自己还亲自去了,他看见这位女大夫走上手术台时从容不迫,很有信心,精神也很好。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意外的不测呢?
赵天辉又把关切的目光停留在陆文婷脸上。他感到,即使是在这生死线上,陆文婷大夫的脸色仍是从容的,好像没有什么病痛,只是安安静静地酣睡在温柔的梦乡。
七她素来是从容的,沉静的。想让陆文婷大夫生气,在眼科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波对她的挑剔和轻侮,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当面顶撞,即使不说出口,也会怒形于色,或者过后愤愤不平,耿耿于怀。陆文婷呢?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平似镜,一如往常。她没有把替焦副部长做手术,看作是不可多得的荣誉;也没有把秦波的刁难,视为难以忍受的凌辱。手术做不做,要看病人自愿,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这有什么呢?
还没定做不做呢。快走吧! 姜亚芬拉着她说,你约的那个老大爷,真难办,简直跟他讲不清,他坚决不做手术了。那怎么行?他是外地来的,花了那么多路费,能治不治,我们也没尽到责任。那你去说服吧!回到门诊部,穿过坐满了候诊病人的过道时,一些熟悉的病人早已站起来向她们致意。她俩含笑四顾,点头招呼着。陆文婷进到自己的诊室,正低声回答着一个年轻病人的问题,忽然从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喊声:陆大夫!这一嗓子把病人和大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摸索着朝诊室门口走来。这病人身穿青布裤褂,头缠白色毛巾,肩宽腰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那比人高出一头的个子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这一声喊,两边的人都给他让开了路。但他双目几近失明,不知这么多人在看自己,只伸出两只大手,迎着陆文婷说话的声音摸去。
陆文婷忙转身迎出去,双手扶住这盲人,说: 张大爷,快坐下吧!您坐,陆大夫!俺找您,说个情况。说吧,坐下说。陆文婷搀扶着老汉在长椅上坐下。
陆大夫,是这么回事儿。我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我寻思,还是先回去吧,赶明儿再来…… 那怎么行?张大爷,您这么远跑到北京,花了这么多路费……谁说不是呢! 不等陆文婷说完,张老汉拍着自己的膝盖抢过话说,我是想着,回去再干一秋活儿,挣点分儿。您别瞧我眼神不济,摸摸索索也能干,队上派活挺照顾我。陆大夫,我拿定主意先回去,可一想,怎么也得来跟您说一声儿。为俺这双眼睛,真没叫您少操心。张老汉患角膜溃疡多年,瘢痕很厚,久治不愈。陆文婷在那里巡回医疗时,曾建议他移植角膜。老汉就是为做这个手术来的。
张大爷,您儿子花了这么多钱,让您到这儿治病,没治好就回去了,我们也过意不去啊!NCD7B ,有您这份儿心,啥都有了。陆文婷笑笑,拍着老汉的胳膊说: 眼睛治好了,您干活就不用人家照顾了。您身体这么好,还能干它二十年呢!张老汉呵呵笑了起来,连声答道: 那敢情!要不是两眼不争气,啥活儿也难不住我! 陆文婷笑道: 那就还是做吧!张老汉放低了声音,说道:陆大夫,我拿您也不当外人,俺就实话实说吧,俺愁的就是钱。俺这趟治病,全靠自个儿掏,老在北京住店,住不起呀!陆文婷愣了一下,马上又说: 张大爷,您别着急,我已经查过预约本了,这回该轮到您了。这两天,只要有材料,就马上给您做手术,行吧?张老汉被说服了,陆文婷把他送到走廊外,转身回来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小女孩拦住了。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圆鼓鼓红扑扑的脸儿,黑眉毛高鼻梁配上一个红嘴唇儿,一只双眼皮儿大眼睛滴溜溜水汪汪的。可惜,另一只眼却向外斜着。她穿着医院的白裤褂躲躲闪闪地叫:陆大夫!王小*%,你怎么跑出来了? 陆文婷向她走去。这是她昨天收进来的小病人。
我害怕,我要回家! 说着,王小*%抹起眼泪儿来了, 我,不做手术了。 陆文婷搂住这女孩子的肩膀问:来,告诉阿姨,怎么又不想做手术啦?我怕疼。傻丫头!不疼。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儿都不疼!陆文婷拍拍她的头,又弯腰凝视着这张小脸儿,像在惋惜地欣赏一件不小心弄坏了的艺术品似的,不无遗憾地说,你看,就是这只眼睛!王小*%,等阿姨给你矫正过来,跟那边的眼睛一样,你看,多好!快回病房去,听线;!医院不准乱跑的。王小*%擦干眼泪走了,陆文婷才回到自己的诊桌,一个一个地叫号。
这两天病人很多。今天也一样。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刚才去院长办公室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她忘记了焦副部长,忘记了秦波,也忘记了自己,只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问明情况,带到暗室,开药方,给预约号,一个接一个……
佳佳病了,昨天晚上就发烧。 托儿所的阿姨在电话里说,我们知道你工作很忙,没敢告诉你,带她去看了急诊,打了针。可是,现在还不退烧,老哼哼,要找妈妈,你能不能来看看。好的,我就来。她放下了电话。
可是,她并没有去托儿所。这么多病人压着,怎么能丢下走开?她又拿起电话,拨通傅家杰机关的号码,那边告诉她傅家杰外出开会去了。她只好挂上了电话。
她从来不麻烦别人,也从来不麻烦组织。 先把病人看完了,再上托儿所也行。她想着,又坐回到诊桌前,继续看病。开始,哼哼的佳佳,哭喊妈妈的佳佳,还在她脑子里转。后来,一双双病人的眼睛取代了佳佳的位置,直到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了,陆文婷才急急忙忙地赶到托儿所去。
她冲向隔离室,只见小佳佳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小床上。她的小脸蛋儿烧得彤红,小嘴唇儿张着,小鼻子吃力地扇动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
佳佳的小脑袋在枕头上动了动。她沙哑地喊了一声: 妈——妈——,回家!回家,回家!她急忙抱起小佳佳,转回本院儿科看急诊。
肺炎。 儿科的大夫同情地说, 陆大夫,要好好护理几天啊! 她点点头,给佳佳打了针,取了药,走出儿科急诊室。
中午时,医院安静下来。门诊的病人走了,住院的病人睡了,医护人员也各自奔回家或者找地方休息去了。偌大的一个院子显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些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梧桐树上叫着,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原来,在这大楼林立、空气污染、充满噪音的市区,也还有大自然的造物在与人类争妍。陆文婷心中觉得奇怪,怎么天天在医院走来走去,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鸟儿?
她抱着孩子站在院子当中,不知该往哪儿去。回托儿所吧,想到病成这样的孩子,独自单单地躺在隔离室,于心不忍。抱回家去吧,下午还要上班,谁来照顾她。
伏在她肩上、垂着头的佳佳,忽然大哭起来: 我不上托儿所,不上……佳佳,乖,听话……不,不,我回家!佳佳两腿乱踢起来。
从医院到家里,要穿过繁华的商业大街。新竖的巨幅时装广告,大街两旁琳琅满目的陈列橱窗,以及人行道上农民自由出售的活鸡活鱼、瓜子、花生等等稀缺的农副产品,陆文婷都一概视而不见。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月月入不敷出,她就同高档商品无缘了。此刻她怀里抱着佳佳,心里惦着园园,更是目不斜视,行迹匆匆。
回到家里,已经快一点了。园园噘着嘴说: 妈,你怎么才回来?你没看见小妹病了吗?陆文婷瞪了园园一眼,忙给佳佳脱了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园园站在桌边,着急地说: 妈,快做饭呀!要迟到了! 陆文婷心烦意乱,不由地吼了一声: 催!你就会催!园园又委屈又着急,眼圈儿一红,眼泪儿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陆文婷顾不上去理他,走出房门打开蜂窝煤炉。封闭了一上午的煤块已经奄奄一息,火是一时上不来了。她再掀开锅盖,打开碗橱,全都空空如也,连一点剩菜剩饭都没有了。
她又转身进屋,看见儿子仍站在那里伤心,心里感到内疚。孩子是无辜的,自己为什么拿他出气呢?
近年来,她越来越感到家务劳动的负担沉重。文化革命那些年,傅家杰的实验室被造反的人们封闭了,他研究的专题也被取消了,他变成了八九二三部队的成员。每天八点上班,九点下班;二点上班,三点下班。他整天无所事事,把全部精力和聪明才智都用在家务上了。一日三餐他包了,还学会了做棉裤、织毛衣。这倒使陆文婷免去了后顾之忧。粉碎以后,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杰被视为骨干,他的科研项目被列为重点,又成了忙人。这样,家务劳动的重担又有很大一部分压到陆文婷肩上。
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园园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
一遇到今天的情况,全家就有面临饥饿的危险。她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点零钱说: 园园,你自己去买个烧饼吃吧!园园接过钱,正往外走,又回过身来问: 妈,你吃什么呀?我不饿。也给你买个烧饼吧!一会儿,园园给她送回一个烧饼,自己一边吃一边上学去了。
对于生活,她和他都没有非份的企求。他们结婚的时候,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房间没有沙发,没有大立柜,没有新桌椅,甚至没有新铺盖。两个人把自己平日的被褥集中到一起,就开始了新的生活。
他们的被褥是单薄的,他们的书籍是丰厚的。院里的陈大妈说: 一对书呆子,怎么过日子哟!而他们觉得,日子美得很。一间小屋,足以安生;两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饭,足以充饥。这就够了。
他们视为珍宝的,是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每天晚上,这陋室里就铺开了两摊子。陆文婷占据了惟一的一张三屉桌,借助于外文词典,阅读国外眼科医学文献,贪婪地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有用的资料。傅家杰屈居于床边的一叠箱子上,把一本本参考书摊在床上,研究他的金属断裂专题。院里那些调皮的孩子们,常常来窥探这对新婚夫妇的秘密,他们看到的总是这样一幅夜读图。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有一张平静的书桌读一点书,能够不受干扰地开一个夜车研究一点学问,这一天就过得非常充实。尽管没有地方给他们发夜班津贴,她和他天天工作到深夜,把一天变成两天,从不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精力。夏天的晚上,邻居们在院子里乘凉。香茶、团扇,徐徐的晚风,明亮的星星,有趣的新闻,海阔天空的闲扯,都不能把这对书呆子 从闷热的小屋里吸引出来。
啊!多么安宁的日子,多么充实的夜晚,多么难得的生活。它刚刚开始,却又匆匆离去。
两个新的生命,相继来到这间小屋。园园和佳佳,多么逗人疼爱的两个小人儿!不能说孩子的降临没有给这个小家庭带来欢乐,但是,他们也带来了混乱和灾难。小屋里挤进一张小孩床,后来又换成了单人床,几乎没有转身之地了。屋内空中挂起了万国旗 ,瓶瓶罐罐堆起来。孩子的哭声、嘻笑声、吵闹声,破坏了这小屋的宁静。
傅家杰是体贴的。他在屋里拉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把三屉桌挪到布幔后面,希望能在这瓶瓶罐罐、哭哭啼啼的世界里,为妻子另辟一块安定的绿洲,使她能像以前一样夜夜攻读。这谈何容易!
但是,一个眼科大夫,不掌握各国眼科医学的新成果,怎么能开阔自己的眼界,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做出新的贡献呢?她常常强迫自己躲在布幔后面,把自己隔离起来,直至深夜。
当园园成为一名小学生以后,这张珍贵的三屉桌的优先使用权属于了园园。只有等儿子功课做完了,腾出地方来,陆文婷才能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和借来的医学文献书籍。至于傅家杰,只好排在最后了。
陆文婷啃着冷烧饼,望着窗台上的小闹钟:一点五分,一点十分,一点十五分了!怎么办?该上班去了?明天去病房,门诊还有好多事需要交待。可,佳佳交给谁?再给家杰打电话吗?附近没有电话。就算有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他。再说,他已经耽误了十年,现在不该再占他的时间,不能再让他请假!
或许,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不是人常说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总以为对别人说来,也许是如此;对自己来说,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当时就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究竟有没有结婚的权力,我们的肩膀能不能承担起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许就不会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这么艰难!
闹钟无情地滴答着,已经一点二十分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以前每遇这种情况,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妈。可是,陈大妈坚持义务帮忙,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这使陆文婷总觉得于心有愧,也就尽量不去麻烦她。
今天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好去找这位好心肠的大妈。陈大妈满口答应: 你尽管放心上班去,陆大夫!陆文婷把佳佳喜欢的小人书和积木放在小枕头边,又托付陈大妈按时给她喂药,便匆忙赶回医院。
她坐在诊桌旁时,心里还想着,一会儿跟护士长说一下,少叫几个号,我得早点回去。可是,病人一来,这一切又都忘了。
秦波同志接连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前要注意什么事项,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属做哪些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这使她很难回答。她做过上百例这样手术,还很少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问题,只好答道: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嗯——怎么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呢?我的同志哟,凡事预则立。思想准备充分一些总好嘛,是不是呀?我看,还是我来一下吧,咱们当面研究一次。陆文婷不得不赶忙挡驾,对着话筒说: 我这里还有很多病人。那明天我们到医院再谈吧!好。放下这叫人头疼的电话,她又回到诊桌旁边,一直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赶回家去。走到窗户底下就听见陈大妈正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 佳佳、佳佳快长大,赶明儿变个科学家! 佳佳 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忙进屋谢了大妈,又摸摸孩子的额头,烧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
给孩子打完针,傅家杰回来了。跟着又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
刘学尧的父亲在加拿大行医,陆文婷是知道的。他几次来信要刘学尧夫妇去国外,她也听说过。但是,他们真的要走,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陆文婷盯着自己的好朋友问道: 亚芬,为什么你早没告诉我?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姜亚芬仍是躲开陆文婷的目光,眼睛盯着地面,好像要把这地望穿。
刘学尧从提包里拿出一包一包的卤菜,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还没做饭吧?正好,我借贵方一块宝地,举行告别宴会。九这是一次含泪的晚宴。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我父亲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处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不能不走吗?陆文婷轻轻地说。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 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壤?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学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老刘!别这么说,这些年你的遭遇,我们都知道的。 傅家杰给他斟上酒说,现在黑暗已经过去,光明已经来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我相信。 刘学尧点点头,可是,光明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家门前,什么时候才能照到我女儿身上?我等不及啊!不谈这些吧!陆文婷猜想到刘学尧非要出国不可的理由,可能是为了他那惟一的女儿,觉得不便深谈,便岔开话说,我从来不喝酒,亚芬和你要走了,今天我要敬你们一杯!不,应该我敬你一杯! 刘学尧按住酒杯说:你是我们医院的支柱,是中华医学的新秀!你喝醉了! 陆文婷笑道。
不,我没有醉。 半天没有开口的姜亚芬,也举杯说道:我诚心诚意为文婷干一杯!为了我们二十多年的友谊,也为了未来的眼科专家!哎呀!你们这是干吗?我算什么呀?陆文婷连连摆着手说。
算什么? 刘学尧真有点醉似的,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一心苦干的大夫,真可以说是孺子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这是鲁迅先生的话,对不对?傅家杰?傅家杰默默地独自喝着酒,点了点头。
姜亚芬望着熟睡在床上的佳佳,不无伤感地叹道: 就是嘛,宁肯耽误自己孩子的病,也不肯误了给别人治病。刘学尧站起来,给所有人斟满酒,说道: 这就是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普救天下。你们今天怎么回事?专门抬我?陆文婷笑着指指傅家杰说, 你问他,我最自私了。我把丈夫打入厨房,我把孩子变成了 拉兹,全家都跟着我遭殃。说实话,我是个不称职的妻子,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你是一个称职的医生! 刘学尧叫道。
傅家杰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说:这一点,我对你们医院是有意见的。大夫也有家,也有孩子。大夫的孩子也会生病,为什么从来没人关心过?老傅啊!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要给园园、佳佳发勋章!是你们做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傅家杰抢过话来说:我不求勋章,也不要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做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尽,做饭连手都抬不起来!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亚芬早就说要给你摘掉书呆子 的帽子。 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代新人在成长,谁说文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不信,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谈,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像也只有这种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这就是你的苛求了! 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像农村老太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要不是粉碎了 ,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 傅家杰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去,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他们谈到粉碎 ,谈到科学的春天到来,谈到 臭老九 变成了 穷老三 ,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 傅家杰又打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我走了不要紧。 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现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你可以试一试。那太好了! 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 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 姜亚芬打断了他的话。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 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斟上酒,笑道: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刘学尧苦笑道:那我就是大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不是!傅家杰说。
算啦,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 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在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四五十岁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在新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高论!傅家杰赞道。
你别忙叫好,我还有谬论。刘学尧按住傅家杰的胳膊,谈兴更高了,单从这方面看,我们这一代中年可以说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了。其实不然,这一代的中年人又是不幸的。话都叫你说了!姜亚芬又打断他。
傅家杰拦住姜亚芬说: 我倒很想听听这个不幸。不幸在于他们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 的动乱耽误了。刘学尧长长叹了口气说, 像你吧,几乎成了无业游民。现在,这批中年人要肩负起 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从心,智力、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这种超负荷运转,又是这一代中年的悲剧。你们这些人也真难伺候!姜亚芬笑道:不用你们吧,你们发牢骚:又是怀才不遇啦,又是生不逢时啦!重用你们吧,反倒又叫苦连天:又是担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你就没有牢骚?刘学尧反问她。
从刘学尧的这通议论里,陆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为了他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刘学尧又举起杯来,叫道: 来!为中年干一杯!十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刷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额头发呆。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多菲那首诗吗?记得。我愿意是废墟…… 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像中年人,好像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头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真像一片残坦断壁。一片荒废景象。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陆文婷心酸地扑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不,这不怪你。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痕的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缠在我脑子里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像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
陆文婷依偎在傅家杰胸前,伤心地说: 你老了,我,我真不愿意你老……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轻声地吟着他们喜爱的诗句。
秋夜,静静的。陆文婷倚在爱人的胸前睡着了。泪珠还凝结在她黑黑的睫毛上。傅家杰抬起身子,轻轻地让她在床上睡好。她睁开眼问:我睡着了吗?你疲劳了。不,我一点也不疲劳。 傅家杰斜躺在床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望着她说: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疲劳、断裂,是傅家杰研究的专题,他常常挂在嘴边,从陆文婷耳边飘过。只有这一次,这些专有名词仿佛有着千钧重量,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啊,多么可怕的疲劳,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万里钢轨的枕木在断裂,废墟上的陈砖在断裂,那在荒凉的废墟上攀援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断裂……
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觉得眼前有两点蓝蓝的光。时而像夏夜的荧火虫在飞跃,时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闪烁,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秦波那两道冷冷的目光。
秦波的目光是严厉的。但是,在焦副部长住进医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陆文婷叫去的时候,目光却是亲切的,温和的。
陆大夫,你来了,快,先坐一会儿!老焦做心电图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当陆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静的小楼,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过道,来到焦副部长住的高干病房门前时,秦波正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她立刻起身,堆满笑容地接待了陆文婷。
秦波把陆文婷让到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来,走向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说:来,吃个橘子! 陆文婷摆了摆手,连说: 不客气!尝一个吧!这是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很不错的。说着,秦波亲自拣了一个递过来。
陆文婷只好把这黄橙橙的橘子接在手里。尽管今天秦波态度和蔼,陆文婷还是觉得背后冷嗖嗖的。那天初次见面时秦波的眼光好像两支冷箭一样至今还插在她背上。
陆大夫,白内障到底是怎么一种病啊?我听一些医生说,怎么有的白内障还不能做手术?秦波竭力用谦逊的声调问,那声音里甚至还含有讨好的成分。
白内障就是眼睛里的晶体变得混浊了。 陆文婷看着手上的橘子说,我们把混浊的程度不同分为初期、膨胀期、成熟期、过熟期,一般认为在成熟期做手术比较好……哦,哦, 秦波点着头,又问道,要是成熟期不做手术,再拖一拖又会怎么样呢?那样不好。 陆文婷解释说,到了过熟期,晶体缩小,晶体内部的皮质溶化,悬韧带松脆,手术就比较困难了,因为这时候晶体很容易脱位。哦,哦!秦波答应着,又点着头。
陆文婷感到她并没有听懂,也并不想弄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些她并不懂得,也并不打算真正弄懂的问题呢?消磨时间吗?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刚到病房,病人情况需要了解,好多问题堆在脑子里,她真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长也是病人,他的眼睛术前应该检查。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说外国有一种人工晶体, 秦波想着,又说, 做完白内障手术,装上人工晶体,就可以不用配凸透镜了,是吧? 陆文婷点头答道:对,我们也正在试验。 秦波忙问: 能不能给焦副部长装一个人工晶体? 陆文婷微微一笑,说道:秦波同志,我才说了,这种手术我们正在试验阶段,给焦副部长装,合适吗?那就算了。秦波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长身上做试验了。可是,她想了想,又问, 你看,焦副部长这次手术,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采取什么措施?陆文婷简直莫名其妙。
我是说,要不要订一个什么手术方案。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该怎么处理,事先安排好,免得到时候慌了手脚,乱了套。秦波见陆文婷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不开窍的样子,就又补充说, 我看报上常登这方面的消息,有的还成立手术小组,先讨论方案嘛!陆文婷听到这里,不由笑道: 这没有必要,白内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术。秦波把头扭向一边,有点不高兴了。但她还是又把头转过来,心平气和地,甚至笑了笑说:我的同志哟!不要轻敌嘛,?轻敌思想往往造成失败,这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有过的……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导陆文婷大夫去设想,在什么情况下,白内障手术容易遭致失败。
如果病人有心脏病,或者血压很高,做手术就要考虑。 陆文婷说,还有,要是病人有气管炎的话,也要治好咳嗽再做手术。要不然,伤口切开了,病人一咳嗽,眼内溶物很可能脱落出来。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秦波拍着沙发扶手,叫了起来, 焦副部长心脏不大好,血压也高。手术前我们都要检查的。 陆文婷安慰她说。
他还有气管炎。这几天咳嗽厉害吗?这几天倒没有,可是,万一上了手术台咳嗽呢?嗯?怎么办?这时,陆文婷真感到这位夫人不好对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担心?陆文婷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她望着两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动不动的白纱窗帘,心中不免着急。她侧耳留神听着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走来,又过去了。又过了好久,才看见门被推开,焦副部长披着蓝条子的毛巾睡衣,由保健护士搀着进来。
焦成思同陆文婷握了握手,朝沙发上坐下去,有点疲倦地说: 到了这里就要听医院的。抽血、透视、做心电图。我不用排队,够照顾的了。秦波赶忙递过一杯热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说道: 其实,眼睛做个手术,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陆文婷从护士手中接过病历,一边翻阅,一边说: 胸部透视正常,心电图正常,血压稍高一点。高多少? 秦波急忙问道。
高压150 ,低压100 ,不妨碍做手术。 陆文婷又问, 焦副部长,你这几天咳嗽吗?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秦波马上盯问道: 你能保证上了手术台一声不咳嗽?这…… 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 秦波严肃地说,刚才陆大夫说了,上了手术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来。这,我怎么能保证呢? 焦成思转向陆文婷问道。
也没有说得那么严重。 陆文婷说, 焦副部长,你是抽烟的吧?最好手术前不要抽烟。这没有问题,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说。
秦波又马上盯问道: 万一呢?万一你咳嗽起来怎么办陆文婷笑道:秦波同志,这也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即把切口缝上,避免出危险。等咳嗽过后,打开再做。对,对, 焦成思说,我上次右边这只眼睛做的时候,也是打开,缝上,又打开的。不过,那倒不是因为我要咳嗽。那是为什么? 陆文婷觉得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烟盒,想起大夫刚才的话,又装了进去,叹了口气说道:那时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了,跑来做手术。刚开始手术,造反派就闯了进来,硬逼着大夫中断手术,说是决不能让叛徒重见光明。当时,我简直气晕了,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多亏了那位大夫沉着冷静。她立刻把切口缝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赶了出去,才把手术做完了,唉!
啊…… 陆文婷听了不由一怔,忙问道, 你右眼是在哪个医院做的?就在你们医院。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这个人是否曾经相识。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十年前,她曾给一个 叛徒做过白内障摘除,在手术过程中也曾发生过造反派阻拦的事,情节和焦副部长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病人姓什么呢?对,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后来造反派串连了医院响当当的人物,给陆文婷刷了大标语:陆文婷的手术刀为大叛徒焦成思服务,是对无产阶级彻头彻尾的背叛!啊,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旧棉袄,脸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来挂普通门诊。陆文婷建议他做手术,开了预约单,病人如期到来。就在刚开始手术的一瞬,就听外面护士在嚷:这是手术室,谁也不准进! 接着就听一阵乱叫乱吼:什么手术室?他是大叛徒!给叛徒做手术,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定了!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冲!往里冲!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你不要动!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冲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动。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 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对。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帽,脸上蒙着一个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请你们出去! 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像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时,焦成思说:还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不要说话!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布时,才说了一句, 我是医生。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在 白专道路 、修正主义苗子 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个 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她的记忆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 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秦波一见,又忙说道: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对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还很年轻哟! 秦波又鼓励她说, 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要努力争取嘛,我的同志哟!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 秦波热情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划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做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行,早做完早出院。 焦成思痛痛快快地抢先答应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陆文婷告辞出来。秦波又追出来,喊住她:陆大夫,你是回家吗?是呀!用焦副部长的车送你回去吧!不用,不用。 陆文婷连忙摆着手走了。
十二临近子夜,病房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点动静。壁上那盏蓝色的孤灯,依稀地照着吊瓶中的溶液在无声地滴着。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病人那青筋隆起的血管里。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似乎只有它是惟一的信息,告诉人们,陆大夫还活着!
傅家杰呆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妻子。在这纷乱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他还是第一次独自守护在她身畔。不,在十几年的共同生活中,似乎也是第一次这样地守在她身旁,这样地看着她。
记得有一次,大概还是热恋的时候,他也曾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可是她却歪着头问: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他只好讪讪地把视线移开。现在,她不能歪过头去了,她也不能问话了。她好像被解除了武装,任凭他的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地停留,再也不能 抗议了。
直到此刻,他才心惊地发现,她变得多么衰老了啊!原来漆黑的美发已夹杂着银丝,原来润泽的肌肉已经松弛,原来缎子般光滑的前额已刻上了皱纹。那嘴角,那小巧的嘴角也已经弯落下来。啊!她的生命似乎也已像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的灯芯,只剩下微弱的光和热了。他简直不愿相信,自己的妻子,一个如此坚强的女性,竟在昼夜之间变得这样虚弱!
他深知她不是一个弱女子。她生来苗条纤细,看上去弱不禁风,然而,她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她总是用瘦削的双肩,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中各种突然的袭击和经常的折磨。没有怨言,没有怯懦,也没有气馁。
这一次,就在她病倒的头一天晚上,她又作出了一个被傅家杰称为坚强的决定——让他搬到研究所去住。
那天晚上,佳佳的病基本好了,园园的功课也做完了,兄妹俩相继睡去。小屋里得到片刻的安宁。
已是秋天了,阵阵秋风送来了寒意。托儿所通知家长们给孩子送棉衣了。陆文婷拿出佳佳去年穿的小棉袄,把它拆开,放大,接长袖子。她把棉袄铺在那张三屉桌上,为女儿过冬的棉衣絮上一层新棉花。
傅家杰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一篇未完成的论文,在桌旁站了站,就歪身在床头坐下。
当陆文婷把絮好的棉袄撤走时,傅家杰说: 什么时候再有半间房就好了。哪怕六平方米,五平方米也行,只要能搁下一张桌子。陆文婷坐在床边低头做活。她听着,没有答话。过一会儿,她忙忙地把没缝完的棉袄折起来,说: 我得到医院去一下,桌子你尽管用吧!傅家杰回过头来问: 这么晚了,还上医院? 陆文婷一边穿上外衣,一边说: 明天早上的两个手术,有些不放心,我得去看看。其实,陆文婷晚上跑到医院去是常有的事。为此,傅家杰常常笑她, 人在家中,魂在医院。你多穿一件衣服吧,夜里冷。我马上就回来。陆文婷忙说,又带着歉意地笑道,你不知道,明天的两个手术挺有意思。一老一小。一位副部长,他夫人老怕手术做不好,总是制造紧张空气,所以我得去看看他。小的是个女孩儿,娇得很,今天还缠着我说,她晚上尽做梦,睡不好……行啊,我的大夫!快去快回吧!傅家杰也笑道。
她走了。回来时见傅家杰还在灯下用功。她没有惊动他,过去给孩子掖了掖被子,说道: 我先睡了。傅家杰见她躺下了,又埋头于稿纸和书本。过了一阵,他虽并不曾回身,却感觉到陆文婷还没有入睡。是不是灯光影响了她?傅家杰把台灯弯得更低些,又用一张报纸挡上,才继续工作。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她发出了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傅家杰心里很清楚,她并没有睡着。多少次,她都是用这种假意的鼾声,企图给他一种错觉和安慰,要他不必顾忌她能不能在灯光下入睡,而专心于自己的著作。其实,这个小小的诡计 傅家杰早已识破,只是不忍心拆穿它。
再过了一阵,傅家杰站了起来,伸了伸腰说: 算啦!我也睡吧!你别管我! 陆文婷忙答道, 我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了。傅家杰双臂撑在桌沿上,望着未完成的论文,犹豫了片刻,还是劈劈啪啪扣上了一本本的书,下决心说:不干了!你的论文怎么办?不抓紧晚上的时间,什么时候能写完?损失了十年的时间,一夜也补不回来啊!陆文婷索性坐了起来,随手披上一件毛衣,靠在床头,很认真地对他说: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你什么也不该想!你应该快闭上你的眼睛,明天你还要给人家治眼睛…… 你别打岔。你听我说,我想,你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这样,你就有时间了。傅家杰站在床前,瞪大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放着光,眼睛是笑的,她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兴奋着。
我不是说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