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院研究所工作,1987年移居日本。目前主要从事中日文的双语写作。日文代表作《日本虫眼纪行》曾经在日本放送协会(NHK)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连日朗诵播放。
所谓心态,无非指我进入写作状态时的某种特定心境,要么是激昂的,种种回忆似乎使自己变得壮怀激烈;要么是波澜不惊,无论是当初令人兴奋激动的,还是悠然神往的,似乎都失去了原来的诱惑,不再令人目迷五色。从这层意义上说,旅居日本14年,我在邻邦从游荡在水面到潜入湖底,直接的感受也许是相当宽泛的,有好奇,也有不以为意;有钦佩,也有蔑视;有不甘心你们牛逼,也有自怨自艾我们的落后……
类似这般极端而复杂的心情,并不是在某一天忽然降临的,它是我旅日生涯中的一段心路历程。
1994年,是我弃学从商的年头,那时我在一家股票上市的日商跨国企业出任主干经理,也算我时运不佳吧,当时的日本经济已经滑坡,公司也失去原来的和睦气氛,屁大的小事也会引发职员之间的恶斗。有的是上级苛难下级,下级对抗上级;有的是肩并肩面对面的同事,谁也不服谁。我从早到晚置身在他们当中,犹如阴云密布的海洋里的一座孤岛,无论跟日本人闲聊、开玩笑,还是吵架,甚至喝了清酒,仗着酒疯大打出手,那种孤岛的感觉不时袭上心头,为什么会有这感觉,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这段从商的经历,那我跟日本人的距离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如此接近。
1999年是峰回路转的一年,出于某种突发的领悟,我强烈地意识到日本从商并不是我自费出国留学的初衷,跟他们同乐同悲也不是我生活的必然法则。因为,我在国内学习过日本的文学,研究过日本的文化,也曾经在《读书》、《哲学研究》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从理论上企图阐释过日本人的特性。可遗憾的是,这股旺盛的求知欲随着繁忙的商务活动在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了,不,准确地说是沉潜下去了,否则,何以从书本上获得的日本印象,会幻化成一串串生动的景象,有僧侣、企业家、政客、警察、舞姬、主妇、小业主、雇员、渔夫、商贩、农户、流浪汉……有时像一幕一幕的皮影戏在我眼前跳跃,有时又像夏天的磷火不时地闪光,这类点景般的现象由少聚多,乃至于唤起我曾有过的理论求索,不过那已不再是文本上的条条和框框,而是具体、生动的活生生的人和事,这与我概念中的日本相映照,似又不似,比起丰富多彩的生活,已有的知识积累太苍白了,怪不得有先哲说,理论是灰色的,生活才是常青树。由此我突然感觉,领悟是一种催生剂,它催生了我的新鲜感受,那种潜藏在我记忆深处的,日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容笑貌,争拥而出,在我眼前像走马灯一样川流不息,召唤我走进他们的心灵。这一年,我辞去了商家所有的职务,埋头写作。大概也是因为有这样的领悟,我开始用日文写作日常的日本,因此而成为一个日文的专业作家。令人欣慰的是,在日文这个语言的平台上,那些属于我私人的日常感受和所思所想,几乎被重新组合打包。不同语言的表达展示的是别一种景观,我也因此受不了不同情感的冲撞和洗炼。
我是一个“另类”,因为我不安分,不愿意盘守在一个生活的窑坑里。如果说1994年的我是一个行动中的人,一个在生活的实战中,不断跟日本各种人士打交道的人,那么从1999年以来,我已经是一个静思中的人,一个可以从纷繁的记忆中细细品味寻常日本的人。从写作的角度讲,由“动”至“静”的转换,几乎等于我在日本的全部经历和成长,当然,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个人的未来走向。
京都有一条小河,名叫“高濑川”。河虽小,但桥多。说是桥,大多是木制的小桥,尤其在灯残漏尽的时辰,舞姬拖着木屐踏地时的回响,仿佛浸入河水,又飘浮在空中,传到路人的耳畔,这对那艳丽的舞姬或许是一个哀伤的序曲,真实的是,疲惫的倦容往往是从她们就要卸妆的瞬间就已开始。对此,小河的流水比路人更能有所察觉,因为两岸除了标志木屋町道路的一东一西以外,作为境界线的意义很少引起白天路人的注意,而只有舞姬的倒影被月光投入小河之中的时候,悠悠水流才逐渐显露出忧愁。起先,当我走近夜晚的“高濑川”时,当然是无从所知的。
不过,这种感觉在我遇见纯子姑娘以后,似乎开始发生了某些变化。纯子是一位美丽的舞姬,与我的邂逅正是在灯烛渐息,水底映月的时刻。
娇柔的京都口音是她从我身后发出的。当时我与一位日本长者告辞,从旧式的旅店里出来,沿着河边走向一座最近的木桥,听到她的问话,我并没有感到惊奇,反而从京都姑娘特有的细语中感到几丝适意。我低声问她:“你是说我么?”
她微笑地回答:“是呀。刚才我跳舞的时候,总看见你衣服上发光的亮点,我叫纯子。”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看着我穿的中式马褂。其实,这是日本长者约我去店里的时候特意嘱咐的,据这位长者说,在日本欣赏舞姬的表演应该像欧洲人出门听歌剧一样讲究服饰。在这种场合,但凡是日本男人,大都穿胸前有两个白块的黑色和服,盘腿坐下的时候就像靠在马路崖上的一群乌鸦。我对这番打扮多少有抵触,于是就把从北京带来的深棕色的马褂穿上了。
每次想坐的时候,只是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别让外界干扰我。平日烦杂的工作惹得满脑子都是事儿,和人接触要应酬、要寒暄,要留个心眼儿。有时,同样的话还要唠叨无数遍,而且还必须装出你今天是头一次说,免得叫人背后骂你没有诚意。
一起吃饭,他们会对眼前的饭碗说:“我要吃啦。”然后再拿起筷子,横放在两手的大拇指底下夹住,双手合掌。我起先不习惯这一套,每次吃饭干嘛老像参加仪式一样?后来,一起吃饭的次数多了,也自然适应了日本人的做法。可有的人对一杯咖啡也要讲究这么一套,实在叫我想不通。
外界有太多的新鲜事,出了家门,我这么想过,出了国门,我不这么想都不行。外面和咱们太不一样了。
回到家,电视正好演西部片,我又想起大鼻子,今天对他也太过份了,何必呢?最多告诉他:“我是我爸的儿子”就算了,要么还能白花啥?我跟妻子商量,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你呀,一天到晚,想了这个琢磨那个,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在脑子里存,弄得那么乱,你就不能省点儿心?清静一会儿多好。”
于是,我发誓要收心,不叫自己太多涉入外界的噪杂,尽量干一些有枝有叶的事情。
我又开始写作了,时隔七年没有动笔,文思发涩。想好的叙事用笔写,我怎么写也写不顺,那难受劲活像一个人憋了泡屎想拉拉不出来!写了擦,擦了写,最后把涂了几道笔划的稿纸往空中一撒,“哗啦哗啦……”天女散花。冷不丁,竟然有一张傲慢的稿纸飘下,贴住我的脸,蒙了眼睛。
“呼噜”一声,正好打中阳台门上挂着的风铃,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晃动了风铃坠儿,金属小球碰响青铜铸造的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