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少年的歧途与悔恨

  有学者将未成年人犯罪与环境污染、毒品并列为世界“三大公害”。因此,预防未成年人犯罪已成为世界各国高度重视的社会问题。

  前不久,青春题材电影《悲伤逆流成河》在院线热映,影片中多组校园欺凌事件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而校园凌霸仅仅是构成未成年人犯罪的冰山一角,吸毒、溺爱、网瘾、应试高压等无数问题将一些少年引向犯罪的歧途。

  最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妈妈,快拉我一把》将这些真实案例鲜活生动地展示给读者。9月20日,在黑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新书发布会。

  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张雅文的长篇纪实作品《妈妈,快拉我一把》以独特的视角,记录未成年人犯罪的诱因与悔改,深刻揭示犯罪给家庭、社会及个人带来的危害。并从社会、国家层面提出预防建议,是教育孩子、预防犯罪的警示录。

  2016年至2018年,张雅文在司法部的大力支持下,行程数万里,走进全国十一省市未成年犯管教所及三所女子监狱,与未成年服刑人员、监狱干警、服刑人员家长及专家学者共242人面对面交谈,收集大量素材,创作出了这部反映我国未成年人犯罪和监狱干警默默奉献的长篇纪实作品。作品的深刻社会意义与教育意义,触目惊心的成长雷区,堪称每一位父母与教育工作者的教科书。

  《妈妈,再拉我一把》新书发布会上,黑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史某向作家张雅文敬献鲜花

  作者在黑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走访期间,发现未成年犯史某也有一个“作家梦”,便鼓励他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以勉励自己,警示他人。史某的作品经作者的激励与指导刊登在《北方文学》第九期,为史某的人生打开了另一扇大门。

  很多时候未成年的犯罪往往是无知无觉的,因为他们分不清是非对错,心中没有道德底线,而这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影响。

  罪与非罪绝非鸿沟,天堂与地狱仅一步之遥。在充满各种诱惑的大千世界,所有的孩子都没有先天的免疫力。

  走进未成年犯管教所(简称“未管所”),如同走进一个特殊的世界。如果不是高墙、电网遮挡着我的视线,不是一道道铁门横亘在我的面前,我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关押未成年犯的监狱。它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监狱的印象。

  法律规定:未成年犯实行半工半读制度,一周三天学习,三天劳动,一天休息,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

  只见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坐在一人一桌的教室里,聆听着专业老师给他们上文化课、技术课,讲授语文、数学、绘画、音乐、茶艺、电脑、厨艺等诸门课程;在车间里,一个个少年坐在工作台前,麻利而紧张地工作着,锻炼他们的劳动能力,要让他们明白,劳动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要素。最令我吃惊的是走进未成年犯的食堂,映入眼帘的是无刀具的现代化设备,切菜机、包子机、馒头机、豆芽机……墙上公示着一周的营养食谱,并注明蛋白、淀粉、蔬菜等营养成分,以保证青少年成长的需要;走进未成年犯宿舍,看到一间间军人般整齐的监舍。各个未管所都设有图书阅览室、医疗室、心理辅导室、沙盘室、上课的教室、电脑室(包括音乐、绘画室)、娱乐活动室,有的还有乒乓球台等。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中国未成年犯的监狱已经发展到如此人性化的程度。我甚至在想:这么好的环境,对犯罪少年的改造能起到震慑作用吗?

  但是,条件再好也是监狱,它不是幼儿园。这里有着严格的监规,进来的未成年犯每天必须遵守监规监矩,按时起床、出操、练队列、学习、劳动、搞卫生、接受法制教育等,违者将受到监规的惩罚。对那些从小缺少约束、懒散惯了的未成年孩子来说,在这里就像戴上紧箍咒一样。

  操场上,一队囚服少年迎着阳光,喊着口号,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我面前走过,他们都是暴力、抢劫、杀人等八大刑事犯的犯罪者。当我走近他们,与他们面对面地促膝交谈时,却发现,每个少年的内心都饱含着种种辛酸与迷茫,都有许多令人痛心的故事。当然也有极少数生性顽劣的少年,生就一副反社会人格,眼睛里透出一种冷飕飕的、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气。但更多少年则是因家庭、学校和社会的不良影响所造成。他们充满稚气的脸上,似乎在无声地追问家庭,追问学校,追问社会,甚至在追问法律:我们本是一棵柔弱而稚嫩的小草,为什么从我们的肌肤里,却渗透出害人的罂粟白浆?为什么我们小小年纪就进了监狱,这到底是谁之过?

  我在采访中发现,罪与非罪绝非鸿沟,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天生的免疫力。任何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都是纯洁而美好的。而大人的所作所为,将给幼小心灵埋下不可小视的种子,无论是棍棒教育,还是过分溺爱,无论是望子成龙,还是不负责任的放任,都会在孩子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就像泥水路上辗过的一道道车辙。

  采访中发现,未成年人的犯罪令人触目惊心,而更加令人触目惊心的则是他们成长的背景——父与子——完全重复的人生。

  事情发生在六年前,一个刚刚辍学的十三岁少年从云南第一次去深圳打工。到深圳刚下火车,一个噩耗就像毒蛇般从亲属的电话里钻出来,残酷地噬咬着少年脆弱的神经——从母亲泣不成声的话语中,他得知父亲因贩毒第二次被警察抓走了!

  噩耗像电击一般把少年击蒙了,他呆呆地站在人流熙攘的站台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不知父亲这次能判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还是无期徒刑?

  不久,他在昆明市二审的法庭上,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二审法官驳回了父亲及同伙的上诉,维持一审原判,对这起运输毒品团伙案做出终审判决:涉案四人从缅甸运到国内九公斤,一人被判处无期徒刑,二人被判死缓,一名主犯被判处死刑。

  六年后的今天,在云南省未管所茶艺室,已经长成十九岁的小伙子,却在警官的带领下来到我的面前,他用蓄满惶惑而紧张的眼神看着我。

  “孩子,坐吧。别紧张,跟奶奶讲讲你的故事好吗?”我极尽善意,用拉家常的语气,化解着他内心的惶惑和抵触。

  他缓缓地坐下来,一双黑红色大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双膝上,就像一对小木桨放在小舢板上,交谈中,他始终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他:中等个儿,高原的阳光把他磨砺得很健壮,黑红色的脸膛,大鼻头,厚嘴唇,元宝耳,一副憨厚可爱的模样。眼睛里透出的不是坏孩子所惯有的顽皮或狡诈,而是山里孩子的憨厚与纯朴。我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厚道模样的小伙子怎么会犯下如此重罪!

  他开口了,从他低沉而缓慢的述说中,一场令人惊怵的人生悲剧,就像从桥底下流出的一股污水,使我不由得一次次地倒吸冷气,心里发出一阵阵唏嘘与惊叹。

  他叫袁全(化名),1997年12月出生在云贵川三省结合的一个偏僻山村。他不记得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哪一年,只恍惚记得好像是十岁那年秋天,奶奶家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男人。奶奶抹着泪对他说:“全全,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

  “爸爸”,这个最亲切、最平常的称呼,对其他孩子来说再平常不过了。可是袁全却瞪着狐疑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死活叫不出口来。

  对他来说,“爸爸”这个称呼太生疏,太遥不可及了。从记事起,他就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喊着“爸爸”乐颠颠地扑到父亲怀里,尽情地享受着父爱。可是他却从未见过父亲,更没有享受过父爱。他曾问过奶奶,爸爸去哪儿了,为什么从没见过爸爸?奶奶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没有回答,而是弓着过早弯曲的腰身去地里干活了。

  从此,他再也不问了。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妈妈在广东打工,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

  他曾想过:爸爸是不是像村里那些人一样犯事了?村里好多人都因犯事被警察抓走了。

  没错,在他一岁那年,父亲就因贩毒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当时,母亲正怀着他的弟弟。从此,这个原本虽不富裕,却还算和睦的家庭变得四分五裂,一家四口分别住在四个地方:父亲在监狱服刑;袁全被送到爷爷奶奶家;母亲将弟弟交给了外婆,独自去广东打工。

  虽然,袁全对突然冒出来的父亲没有感情,很少跟他讲话。而且袁全常年在学校寄宿,只有周末才能回家。但是,父亲的归来毕竟给这个缺少亲情、缺少团聚的家带来短暂的快乐,一家四口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母亲不再外出打工,不久,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然而,父亲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温暖,就像寒冬里划亮的一根火柴,火光一闪,其苍白惨淡的光亮还没有给嗷嗷待哺的孩子,给这个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的家带来一丝暖意,就突然熄灭了。而且永远地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比地狱更可怕、更严酷的黑暗。从此,阳光再也没有照进这个很少有过欢乐的家。

  在二审的法庭上,他和母亲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父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剃着光头,一身宽大的囚服,脚上戴着哗啦哗啦响的重镣,被武警押着走进法庭。父亲进门就急忙盯着旁听席,发现他们母子俩坐在旁听席上,父亲的眼里唰地涌满了泪水。母亲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父亲站在被告席上一直在哭,他和母亲坐在旁听席上哭,听到二审法官最后一句宣判“维持一审判决”,一家三口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绝,同时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袁全摇了摇头:“没说,父亲一句话没说,光是哭。父亲从囚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母亲。那是父亲在监狱里穿着囚服照的最后一张照片。”

  我曾经采访过不少死刑犯,临刑前,他们都会对妻儿说几句临终遗言。记得一个被押赴刑场的抢劫杀人犯,趴在看守所的大铁门底下,冲着大铁门外三岁的儿子,大声哭喊:“儿子,可别学你爹呀!你可要好好做人,千万别走爹的死路啊!”

  生离死别之际,作为就要被押赴刑场的父亲,总该对妻儿留下几句叮嘱。可是,这个父亲并没有给儿子留下一句告诫,连一句叮嘱的话都没有留下。我在想,如果袁全的父亲能在临死前,以自己血的教训给儿子留下几句人生彻悟、几句警告,也许对这个从小缺少父母管教、不懂法为何物的少年,能起到一种警示作用,从而收敛一下自己的行为,不至于重蹈覆辙,重复父辈的犯罪人生吧。

  父亲被枪毙了,没有给孩子留下一句叮嘱,只留下一张狱中的照片,还有三个延续的生命。袁全以长子的身份去火葬场为父亲收捡了骨灰。他抱着父亲的骨灰,走在家乡的山路上……

  遗憾的是,父亲的死,并没有惊醒少年迷茫而无知的心。两年之后,令人痛心的一幕再次重演。

  走进高墙,与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面对面地交谈,让他们回溯自己走过的迷途,讲述他们或残缺不全、或缺失亲情、或缺少家教的家庭,透视他们的生存环境,给世人以警示。

  作者以高度的使命感,历尽艰辛,走进全国未成年犯管教所,倾听未成年犯讲述陷入迷途的心路历程,感受他们在铁窗之内的痛苦煎熬与内心挣扎,为花季少年的无情凋零而深感痛心……

  真实的人物,真实的记录,痛彻的追悔,真心的告白。作品以独特的视角,记录了未成年人犯罪的诱因与诲改,深刻揭示了犯罪给家庭、社会及个人带来的危害。尤其是对监狱警察的责任与担当、勇气与坚定的书写更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深刻的社会意义与教育意义,触目惊心的成长雷区,堪称每一位父母与教育工作者的教科书。

  1944年出生。曾是国家一级速滑运动员,现为国家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多次自费赴韩国、俄罗斯、亚欧等国家采访,出版《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百年钟声——香港沉思录》《与魔鬼博弈——留给未来的思考》《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玩命俄罗斯》《生命的呐喊》《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等二十余部作品,也是《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不共戴天》等五部一百二十余集电视剧的编剧。

  其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图书奖、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等多项大奖。多部作品被译成外文,传播海外。2015年6月24日,习主席将其英文版反战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作为国礼,赠与比利时国王菲利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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