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居长沙,作品刊于《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湖南文学》《草原》《小溪流》《文艺报》等,出版有散文集《被雨水淋湿的屋檐》,散文集《入睡前还有几里路要赶》正在出版中。
在故乡那座小城里,我享有专门按摩师的待遇。也没有别的,无非是按的次数多了,固定一个熟悉自己颈椎、肩椎毛病的师傅,省得每次去先要和陌生的按摩师反复交流,一旦遇上手法不适合的,按摩师出一身汗,而我的酸痛又得不到彻底的缓解和释放。有了熟悉的固定师傅,每次去之前,一个电话预约好,到店里往板床上一趴,头卡在床铺的洞里,不费只言片语,一个小时之后,按得通体舒泰,那一刻活得赛神仙。
来到省城新单位,为工作开好局,一天到晚面对电脑久坐不动,腰酸腿胀,脖颈僵硬,下班之后只想找一处按摩,把全身的经络调至舒适状态。那天路过楼后的那栋房子,猛然发现二楼上有一块不打眼的招牌,上面书写着:保健按摩。招牌好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朝外面的行人招徕生意,但绝非漂亮的玉手引人注目,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这块招牌羞头怯脑,宛若初进城的小姑娘。尽管和外面金星路上店子五彩缤纷的招牌格格不入,可对我而言,莫名有一种乡亲感。
上得楼去,二楼的客厅门大大方方地开着,门口是一台饮水机,饮水机旁边的小桌子上有一台老式的彩电,正在咿咿呀呀地播放戏曲。客厅的左边是两间并排的房间,里头分别放置了两张板床。我走到客厅中间,从房间里头走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年轻妹子,脸色苍白,估计是长年很少见阳光的缘故。小妹子居然就是老板,招呼我是要做保健还是治疗。我郑重其事地说:“我是资深颈肩劳损患者,要找个力道大一点的好师傅,一般的抓捏对我不顶用,白白浪费时间和银两。”小妹子见我这么说,立马招呼一个盲人师傅过来。盲人师傅牛高马大,一看就是气力不小的那种。他熟练地铺好床铺,我趴上去,认真地把头卡在床洞里,身子摆得端端正正的。盲人师傅问我的劳损主要部位,我简略地回答他,要他集中时间做颈肩。我不多说一句话,意在探究盲人师傅的技法如何、水平怎样。
盲人师傅在我的颈椎和肩胛一带快速地按压了几下,然后准确地找出了我的肌肉僵硬或粘连部位,我立马对他心生好感,觉得找对了师傅。师傅贵姓?我姓彭。彭师傅,你给我好好按按?我对我的顾客都会好好按,您放心好了。话毕,他专心致志地给我按摩肩背,特别是肩胛处,肩胛处劳损比较重,他稍许用力,就发出啵啵声响。按一阵之后,他用手掌压在我的肩胛上,揉面一样摊开揉,半边肩背都晃动起来,那些酸啊胀啊都一丝一缕地从肌肉甚至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然后被他的大手掌揉走。这还只能解决我明面上的酸痛,我肩胛狭缝里头有一处痛点,按摩师不厉害,一般难以发觉,也难以按到。他用二指如耙子一样勾住我的肩胛骨,然后使用力道,手指头尖尖压入,直达我的痛点,一阵酸麻,尔后随着他手指头的慢慢放松,那个痛点好像消失了一般,久违的舒爽感涌上心头。
“我先给你把肩背经络按通,颈椎自然会松一半,这颈肩都是一脉相连的,下头淤堵,上头肯定难受。”彭师傅给我解释原理,我感觉得出他是一个好学的师傅,很多的师傅只会下蛮力,顾客说哪不舒服就作死地按压哪,典型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过去的专属按摩师的程序就是一上点就使劲按颈椎,然后才是肩背,舒服固然是舒服,但是他也枉费了好大一番气力,一按还是好多年,也真是亏了他按。
彭师傅的劲道很足,按到劳损厉害处,我一开始是大声呻吟,后来是大声叫喊:痛.....痛......痛。我越是叫唤,彭师傅越是力度不减,总是要停留一阵才缓缓减力。很快,我的叫唤填满了房间,再就是慢慢从门窗往外漫溢。我好几次都痛得要他放手,他置若罔闻,好像他的耳朵和眼睛一样是瞎的。我好像一团白面,任凭他摆布,我心里暗呼:这个彭师傅也真是霸蛮之人。当他也觉得有点累,停歇下来,我都有些喘不上气来,可很快我又被涌上来的舒适深深地覆盖。
“不通则痛,通则不痛。你要想痛快,就先得痛,后才有快。”彭师傅以这番话来安抚我,其间深蕴哲理。我点头称是。我问他何以这么用力,他直言不讳地回答我,做一个就要让顾客满意一个,就要做成回头客。他信心满满的,这让我油然而生敬意。多么朴素的想法,特别扎实的做法,双眼失明,却有一颗透亮的心,对这个世界自成其观。
我恢复了专属按摩师的待遇,去之前我都会电话彭师傅:“空吗?”“来啦,正好空!”一进入房间,我把酸胀的身体交付给他,他还我一身的舒畅。那种褪掉酸楚,比吃一顿山珍海味还意蕴多多。彭师傅对我这个老主顾更是细心有加,给我按颈椎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手就是一把小小的锄头,我僵硬的脖颈就是一块板结的土地。彭师傅一锄一锄细致地挖过去,一寸也不放过。很多时候,他都出汗,要中途脱下外套。熟络了,话语就随意了。我问彭师傅这么勤快地上点,这么细致地按摩,除了赚钱,还有什么想法?他告诉我,最大的念想就是赚些钱娶一个眼睛明亮的女子做堂客,还想存点钱自己开一家小按摩店。我打趣他想得很周全,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自己的小产业!彭师傅嘿嘿地笑,很爽朗,里头不含一丝杂质。
我有时候忙,超过一周不去按摩,彭师傅就会夜晚趁空闲给我电话,要我抽时间去。他说不是为赚我那点钱,而是不想我的经络打结肌肉僵硬,我又要被狠狠地修理一顿,发出凄惨的叫声。收到他的好意,我还是会调侃他:我来,给你的老婆本做点贡献!彭师傅已经完全熟悉我所有的痛点,俨然一幅地图印在他脑子里。我一趴下,他就挨个顺利地攻营拔寨。他很多次语重心长地叮嘱我每隔两小时要离开电脑,站起来用头写米字,适时放松筋骨。特别是他还耐心地给我讲解保养方法,说我长期伏案,胸肌和脖颈的经络都因为低伏缩短,从而影响供血导致不舒畅。他要我多做扩胸运动,或者是背靠墙壁,头抵墙壁,保持全身笔直,把下颌慢慢抬高,拉伸脖颈和胸肌。我每次听都唯唯诺诺答应做到,实则一忙就忘到太平洋去了。
按摩店老板来自湘西,她从乡下带来了她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妹妹。我每次去按摩的时候,她都会颤颤巍巍地为我倒一杯茶水,咧着嘴断断续续地说:“喝....喝....水”。我接过来,向她致谢,她的双眼很亮堂。我开始和彭师傅开玩笑:“你下点力气,把老板妹妹追到手,你的老婆本可以省不少,省下来的钱用来开店子,可划算了!”他听到我这说,未知可否,嘿嘿地笑,估计他也有这想法了。
再去的时候,我经常发现彭师傅和小妹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说有笑。我很快发现,彭师傅比过去穿得讲究多了,衣服都挺括,配上他高大的身材,倒是很有些威武英气。我改口叫他帅哥,他要我别笑话他,可我明显感觉他给我按摩的时候,手指都欢快了很多。我悄悄地问他,发展到哪步了?他嘿嘿不回答我。我再问,他还是嘿嘿。嘿嘿,他心里起了羞涩。
按完,彭师傅就去客厅,不和我唠嗑,典型的重色轻友嘛。我躺在板床上,看着他转身,我突然觉得他好比地底下的蚯蚓,潜行在黑暗中,但是他心中有光,前行有方向,所以他努力地朝前奔突,他充实而快乐。
我多次和彭师傅说,你们办喜酒的时候可要叫上我。彭师傅嘿嘿之后回应,感谢看得起我们,我一定记得通知你!他十拿九稳的模样,我倒是真有心想早点喝上他的喜酒。彭师傅沉浸在恋爱的喜悦之中,我替他开心不已。
年底一年一度的工作报告折腾得我够呛,反反复复修改,来来回回征求意见,一晃我两周没夜晚去按摩了,期间也没有接到彭老师的督促电话。等报告尘埃落定,我迫不及待地跑去按摩,发现只有老板在房子里。房间里很静默。老板告诉我,彭师傅回家去了。我问什么时候再来?老板答复我不会来了!我顿时很失落,好不容易找到的专属按摩师,一下就没有了。转念一想,我的专属按摩师还是小事,可彭师傅的爱情呢?我发现老板的妹妹也不见了。我还以为他们双双离开了,又不由地一阵窃喜。老板告诉我,最近她的妹妹回家嫁人了,今天她才赶回来看店的。原来,她患小儿麻痹症的妹妹在乡下早许了人家的。彭师傅知道后悄然离开,回老家常德去了。他一定是悲伤逆流成河,无处安放一颗炙热的心。
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我还是喝不到他们的喜酒。很惋惜,我叹息数声。蚯蚓连尾巴断了都能长出来,希望时间会是最好的解药。彭师傅不在,老板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好师傅,我将办理的会员卡用光,就没有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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