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日报社总编辑陈耀辉对话国家燕麦首席科学家、白城市农业科学院院长任长忠。
在中国,燕麦的发展之路可谓一波三折。中国是裸燕麦的发源地,有史料记载的历史有2100年以上,流传在民间的与燕麦相关的美食有上百种。随着时代变迁,产量低、效益差、加工复杂,使燕麦发展进入了漫长的低谷期,并曾一度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和燕麦相关的科学研究更是薄弱至极,一度成为被世界燕麦科研组织遗忘的角落。
2005年,在吉林白城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任长忠育成了两季双熟燕麦新品种白燕8号,填补了该项领域的世界空白。很快,他颠覆性地发现有些燕麦品种(系)含有光照不敏感基因,再一次聚焦了世界的目光。2008年,任长忠以全票当选国际燕麦委员会委员,让全世界第一次听到了中国燕麦的声音,中国燕麦研究从此走上国际舞台。如今,任长忠的燕麦新品种被广泛推广到新疆、西藏、青海、甘肃、内蒙古、河北、黑龙江等10多个省、市、自治区,成为农牧民增产增收的有效途径。
陈耀辉:中国的燕麦研究从被世界遗忘到备受世界关注,作为国家燕麦荞麦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请您谈谈是怎样的想法和动力支撑着您在白城这样的相对偏远贫瘠之地,刻苦钻研,锲而不舍,取得令世界瞩目的成果?
我出生在大安市龙沼镇新风村的开荒队屯,那里偏僻闭塞、贫穷落后。小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从村子里走出去,练好本事,将来能为家乡做点事儿。我是新风村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开荒队的乡亲们奔走相告:“咱屯子长忠出息了!”上大学后,我一直惦记着为村子做点什么。有一次假期回家,看着那些父老乡亲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却无法摆脱贫困,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要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家乡落后的现状。这就是我的人生底色,也是我人生最原始的动力。
1988年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白城市农业科学研究所(现白城市农业科学院)。因为我的文字和表达都不错,领导想把我留在机关,我婉言谢绝了。那时候,我的人生目标已经很明确了,一定要到科研一线,通过科技的手段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
其实,人生的过程和植物的成长一样,贫瘠和逆境未必完全是坏事。比如燕麦,正因为它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它的生命力、它的特质才更具有研究价值。科研人员在偏远的基层工作也如此,虽然条件艰苦,但是更靠近农业生产前端,或者说和农民是零距离的,我们眼睁睁看到他们的贫穷,体会着他们的艰难,感受着他们对农业科技的需求,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不心动、不努力、不拼命。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责任感、使命感和紧迫感。
我刚成为院里麦类作物研究课题主持人时,院里的麦类作物育种研究工作因经费不足等原因,已经中断了近十年,很多育种材料已经不能用了,资源少、基础差、没经费,我们一切要从零开始。那个愁啊!愁得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连做梦都是如何搞科研。那时,我鼓励自己和我的团队:怕什么,人家邓稼先的科研条件还不如咱们呢,不是也照样搞出了嘛!
我发现,燕麦比其他麦类耐干旱、耐瘠薄、耐盐碱、抗风沙,可以改善生态环境,在国际上又是很流行的药食同源食品,秸秆是优质饲草,正适合白城地区。于是,我把研究方向锁定在燕麦上。当时,中国的燕麦研究已经滑向低谷,比其他特色农作物品种研究更艰难。现在看,选择燕麦研究,也算是一种“绝处逢生”。
搞育种研究是个慢功夫。我白天基本全天在田间,晚上加班在实验室查材料、做实验、写总结。风吹、日晒、感冒、中暑都是家常便饭,身上的白大褂被汗水浸透又被烤干,成了“地图装”,袖头反复擦汗,成了“黑套袖”。每年到了燕麦杂交授粉期,工作就更繁琐了。麦类作物雌雄一体,花器非常小,杂交时要把雄性花药一个一个摘除干净,一株燕麦上大约会选20到30个小花,每朵花有3个花药,所以仅为一株燕麦摘除花药就需要半小时。每一个过程的复杂程度,不亚于做一次眼科手术。
每一次学科的进步或者说每个人取得的成功,都不可能是某个人单打独斗的。我作为国家燕麦荞麦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逐步组织起国内17个省市区38家科研、教学机构来共同开展燕麦荞麦研究,这也是中国第一支燕麦荞麦专业研发团队。可以说,中国燕麦荞麦所取得的成果,是一批人甚至几代人的积淀和努力的结果。
对于我在燕麦界所取得的成绩,除了别无选择地实干、辛苦和汗水外,要特别感谢我的恩师——“世界燕麦之父”、加拿大农业部燕麦首席科学家布罗斯博士。我是站在他的肩膀上才有了今天的成绩。
陈耀辉:这让我想起了大科学家牛顿的那句名言,科学确实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事业。让我们共同分享一下您和布罗斯博士这段跨越国际的友情,好吗?
1998年的一天,我从试验田里回来,随手拿起当日的《人民日报》。突然,一个醒目的标题让我心头一动——《“燕麦博士”和他的“孩子们”》。文章介绍,中国是裸燕麦的故乡,400年前被引到国外。“世界燕麦之父”布罗斯博士在历时30多年燕麦育种研究中,培育出上千份含有中加燕麦血缘的裸燕麦新材料,使加拿大裸燕麦带上了中国燕麦基因。布罗斯博士想把含有中国血缘的‘龙种燕麦’送回中国,在中国生态环境脆弱、贫困的地区推广。这篇报道让我太兴奋了。我知道布罗斯工作的加拿大渥太华地区是西半球的北纬45度,中国白城市是东半球的北纬45度,同纬度引种试验非常容易成功。我想我们的机会来了,我要请他来中国,来我们白城。
第二天,寻找工作开始了。那真是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啊。我最不喜欢求人,但是为了联系上布罗斯,我找遍了能找的人,连家人的朋友也都“翻”了出来。终于,几经辗转,我委托到了家喻户晓的演员“大山”,通过“大山”得到了布罗斯的地址和传真。当时通讯不发达,发一份传线里地,一份传线元,这是我一个月工资的大部分。第一份传真对方没回信。我想,一定是我的文字没有表达出我心里的真诚和渴望,我又重新写一份再发,两封没回信,我就再写一份,还不回信,我就再写。我是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布罗斯请到中国,请到白城。直到发完第5份传真,布罗斯终于被打动了。很快,布罗斯就应邀来到白城。与布罗斯的成功牵手让中国燕麦研究坐上了通往世界先进水平的直通车。
2000年,布罗斯博士邀请我去加拿大学习一个月,并答应我回国时,给我带一些“龙种燕麦”回国试种。我高兴极了,我知道这些含有中国血缘的燕麦,每一粒儿都是中国燕麦未来的希望。我白天学习,一有时间就在实验室里挑种子,上千种材料啊,哪里舍得睡觉?困得受不了,就用冷水浇头,然后接着挑。直到眼睛挑花了,把一粒种子看成两粒,才倒头眯一会儿。布罗斯无论什么时候去实验室,我基本就一个姿势,在直径半尺的放大镜下,从茫茫麦粒中挑选心仪的种子,他来了还是走了,我全然不知。30天,我足足瘦了13斤。有一天,布罗斯来实验室取东西,我困得一头磕到放大镜上睡着了。布罗斯突然拍着我的肩膀说:“任,你太让我感动了。中国人,太棒了。这些种子你随便挑,能拿走多少我就送你多少!”回国那天,飞机只让托运两件行李,限重64公斤。这可是中国燕麦的希望啊,一粒都不能少。我把皮箱里的衣服等用品全扔了,装了满满两箱子燕麦种子回了国。这些种子对我以后的研究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布罗斯曾说:“Cooperation is everything,——No cooperation,Nothing!”(合作成就一切,没有合作就没有一切),我很认可,科学无国界,要打破国界去合作才能为世界做出更大贡献。我和布罗斯之间的合作以及深厚友情,是我们科研人员之间的默契与相惜。
在燕麦温室里,野生燕麦和新的燕麦品系刚刚进入扬花期,这几天任长忠正忙着为花儿们去雄。这些看似平常的燕麦可不一般,它们上过“飞船”,游过太空。任长忠准备利用宇宙射线及太空失重等诱变因素对种子的影响,选育出更好更特别的新品种。任长忠敢于尝试,求知不倦的精神,让他在国内、国际都比较“抢手”,很多国内大城市的科研单位甚至国际科技机构都想聘请他。
陈耀辉:当初,加拿大的朋友真心挽留您在国外发展,您不为所动,毅然回国。国内一些高校和科研机构也多次发出邀请,条件都远比白城好,也被您婉言谢绝,为什么?能否谈谈您的想法?
人和燕麦一样,是有根的。只有有了根,才能扎根故土,汲取营养,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看黄大年事迹报告时,他的一句话说到我的心坎儿里了——“科学无国界,科学家有祖国。”我学成回国,就像出差回家一样自然,不需要什么理由。
那是2005年,我受邀到加拿大农业部做一年访问学者,我的妻子和女儿也一起来到加拿大。那年女儿11岁,读小学五年级。加拿大老师把她当成“数学天才”,女儿享受到在国内从没有过的放松。归期将至,加拿大的朋友极力挽留,布罗斯先生也希望我成为他的接班人。我没有答应,当时没人理解我为什么非要回那个相对贫穷的中国白城!女儿非常喜欢加拿大的生活,几次哭着求我,我告诉她,爸爸从一个穷山村走出来,那是国家培养的我,给我的机会,我对家乡和国家都是有责任的。可能她还太小,完全不能体会这份感情。回国那天,马上要登机了,女儿在机场放声大哭,她问我:“爸爸,这里多好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走?”我没说话,心里一阵酸楚。我是心疼女儿的。这么多年,我因为燕麦事业,亏欠她的太多了,所以每当回忆起这一幕,我的心依旧是酸的。飞机在北京降落时,女儿还在闹别扭,一个劲儿嫌空气不好:“这是什么味啊!”我批评她:“什么味?祖宗味!好闻也得闻,不好闻也得闻!”
至于为什么不离开白城,说句心里话,我没感觉白城有多贫穷,在这里工作有多苦!相反我感觉我离不开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牵肠挂肚的父老乡亲,有一路培养我、陪伴我的好领导、好同事。况且站在一个育种科研人员的角度看,白城有着良好的农业区位优势,这些贫瘠的土壤,对我们育种科研来说是难得的“风水宝地”!我培育出的燕麦新品种能推广到新疆、西藏、青海、甘肃等十几个省、自治区,都得益于这块“风水宝地”。艰苦的条件培育了更出色的燕麦品种,艰苦的条件也同样会历练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
我离不开白城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当地政府很重视燕麦产业发展,决心要举全市之力把燕麦产业做大做强。对于育种专家来说,只有把产业做强了,育种才更有意义。白城的农民朴实、白城的干部们实干,领导们不仅仅关心燕麦科研,更关心我们科研人员的身体和生活状况。市委主要领导不仅在工作上给了我们最大的支持,还专门指派白城中心医院院长多次约我到医院做全面体检,我实在不好意思,只能在院长的亲自“监督”下,勉强去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人都是有感情的,在有感情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人生才更有乐趣和动力。
陈耀辉:身体健康是更好工作的前提。仅从对社会的贡献来讲,生命延长了,也可以为国家和社会作出更多的成绩。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也是对国家和社会负责任的态度。
据我了解,我国的盐碱地分布较广,有农业利用前景的盐碱地资源达到2亿亩。您的燕麦品种对改良土壤、促进生态建设有着怎样的作用?
选育耐盐碱的燕麦品种,改善生态环境、帮助这些地区的农民摆脱贫困,这是我回国时的一大愿望。
燕麦抗旱、抗寒、耐瘠、改良土壤的特性是众所周知的,不仅如此,它还防风抗蚀保水土,能显著改善生态环境,为盐碱地逐渐改良成耕地、为后人提供更多良田及促进粮改饲与供给侧改革将发挥重要作用。
我选育的白燕2号、白燕7号等品种,种在中度盐碱地上,燕麦籽粒产量可达到100公斤/亩左右,干草产量300公斤/亩左右,在无霜期140天左右的地区可以种植两季,亩产干草500公斤以上,按目前国内燕麦草价格1800元/吨计算,每亩年产值900元以上、纯收入500元以上。连续种5到10年的燕麦后,盐碱地可以种植其他粮食作物。如果我们国家的盐碱地能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得到改良和利用,那我国的生态环境将有很大提升。
在白城市农科院展览馆里,各种杂粮的种子及深加工的产品像艺术品一样陈列着。19个燕麦新品种扎成标本,插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透过玻璃瓶儿,能看到19个不同的燕麦品种。任长忠显得有些兴奋,从白燕1号到白燕19号,各种优势娓娓道来,如同细数自家孩子的优点一样。
陈耀辉:您研究出来的这些燕麦品种都在哪些地区种植?容易推广吗?农民增收效果怎样?
目前,新疆、西藏、青海、甘肃、内蒙古、河北、黑龙江等10多个省、自治区都推广得很好,带动了我国燕麦品种的更新换代和生产发展,目前燕麦种植面积已达到1000多万亩。
起初推广燕麦时,农民们并不接受。特别是在西藏地区。藏民们习惯种青稞,青稞地里最难除的草就是野燕麦,藏民们叫它“白帽子”,它们是藏民们的“噩梦”。听说我来种燕麦,藏民们吓得直摆手,说是“引狼入室”。我冒着严重的高原反应五次进藏,终于在政府的支持下,先有小部分农民的试种。燕麦苗出土后,燕麦在西藏一下子成了抢手货,藏民用最原始的方式,实物与实物交换,用4斤青稞换1斤燕麦做种子。燕麦的价格比青稞高出4倍,又比青稞多产400斤草料,受到藏民的欢迎。如今十多万亩燕麦扎根在海拔3500-4500米的西藏高原上,成为西藏农牧业发展的新名片。
青海高原,高寒低温,农作物很难生长。但上千亩的白燕2号在青海高原连成了片。白燕7号燕麦种子田在青海每年有8万亩左右,生产良种4000多万斤,为全国提供了优质饲用燕麦良种。
在新疆,我们的燕麦团队在贫瘠的丘陵地带引种获得了成功。“白城燕麦”作为吉林省智力援疆的第一个品种,送到了阿勒泰地区。
“白城燕麦”在中国大地上的出色表现,让很多国际燕麦专家都竖起大拇指。种植面积迅速扩大到200万多亩以上。现在,正以一个主流粮食品种和饲草品种走向中国的东南西北,成为当地农牧民增收致富的重要来源。
陈耀辉:白城燕麦一直在全国享有盛名,白城市政府一直在为打造“东方燕麦之都”而努力,作为育种专家,您怎么看待燕麦产业的未来?
我国的饮食正从“吃饱吃好”向“吃出品质、吃出健康”转变,燕麦健康饮食需求空间不断增大,燕麦产业发展可以说“恰逢其时”!
我们20多年来,与加拿大的燕麦科技合作项目,以及国家燕麦荞麦产业技术体系团队选育出的多种类型燕麦新品种,满足了我国多元化燕麦产品加工的品种需求,这为我国燕麦产业的发展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白城市政府打造“东方燕麦之都”可以说是很有战略眼光的,依托燕麦科研成果和广泛的国际科技合作优势,建立了“中加燕麦国际产业园”,并以此带动燕麦生产、生态、生化技术衔接,驱动多生态类型优质专用品种选育、加工技术集成和综合应用,形成具有国际震撼力的大健康产业,这也是我的理想和奋斗目标。
在我国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大格局下,在深化农业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大背景下,燕麦产业是个利国利民、拥有无限前景的大产业,对此我信心满满!
任长忠,国家燕麦荞麦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国际燕麦委员会委员,吉林省白城市农业科学院院长。他先后选育出19个燕麦新品种、6个小麦新品种、3个荞麦新品种、2个大麦新品种,他研究的燕麦一年两季双熟新品种和配套栽培技术研究成果,填补了全球北纬45度地区该项研究领域的空白。他构建的燕麦产业发展模式,为中国生态脆弱区生态环境改善、特色粮食生产、加工产品升级和农牧互促良性发展作出了突出贡献。
陈耀辉,吉林日报社总编辑,高级编辑,文学博士。吉林省新闻学会会长、吉林省杂文学会名誉会长、吉林日报书画院名誉院长。吉林艺术学院、东北师大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省委党校、吉林师范大学、吉林建筑大学特聘教授。曾任共青团吉林省委副书记,白山市委常委、副市长,吉林省政协常委。其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学习时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作家》《散文》《诗刊》等报刊杂志。作品《乌镇的黄昏》被收入《2016中国最美散文》。通讯《60年,和国家主席的两次握手》获第27届中国新闻奖。著有个人作品集《最美的时光》《在路上》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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