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纳狄/文当一个人矢志不渝地对着镜子寻找自己腹部的马甲线、人鱼线等此前这辈子从来不存在于他身体上的各种线条时,当他的社交媒体出现了越来越多类似体脂率、InsanityWorkout、曲臂围、能量胶的词汇时,他一定正在沉迷某种运动,并期待它带给身体和生活一些改变。
健身与人类的任何一项爱好一样,进入发烧友级别便殊途同归烧钱、费时、每一个进步都需要经历艰苦的学习与摸索,但人们乐此不疲。
从不会说话的器械中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与每一块叫不出名字的肌肉更亲密,更熟悉,了解它们酸疼背后的原理,学习更正确的姿势,在之后各种液晶屏的数字中得到量化的、有参照标准的结果,成就感和自我肯定会像汗水一样自然地流淌,再为继续这个爱好花去一笔钱,这过程听着就令人着迷。除此之外,健身也是另一群人精神需求的手段,要么与自然亲近,要么与人亲近。这其中,新的功能是社交需求,对试图以各类运动场所为另一方舞台的青年男女们来说,搭配好下周出场的“战袍”、挑选光线好背景漂亮的健身房、买一根带遥控的自拍杆才是正经事。
黎小蕙整个2014年夏天只在外头吃了三顿饭,这三顿是她的“真爱局”,能参与此局并见证她吃进一口冒着油花儿的回锅肉的,被证明是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所有的食物到我面前都自动生成一个数字,单位是卡路里,这个数字很快与跑步机上、运动手环、手机里记载数据的APP上记录的数字相联系,跑40分钟消耗不到600卡,一袋薯片就没了,还吃吗?一天所需热量大约在1320~1531kol之间,摄取的减去运动消耗的,最好不要超过这个数字,超出的就长在身上了。”黎小蕙去健身,起初不是为了减肥,去年生完孩子体重冲到130斤但力量没有随着体重增长,回来工作后吃不消,就意识到需要去锻炼身体了,于是请了一个私教。
去过健身房的人都知道,办完卡会有各项指标的检测,大多数人会记住两个,体重和体脂率。私教不留情面地说:“体脂率高,肌肉少,力量弱。”她开始按“减脂增肌”的目标前进了,隔一天去一次,30分钟的无氧器械,再40分钟有氧运动,一般是有坡度的快走,一个月之后掉了5斤。之后黎小蕙不开车了,走路去上班,到了公司先去健身房走3公里,洗澡,开工,下了班走回家,与私教的相会依然是隔天进行,4个月之后她瘦了20斤。
这个时期她自己对身体有了很深的理解,严格执行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策略,虽然十分想锻炼,但每周末都会休息,最多只抱着孩子散步,绝不碰器械。“身体有记忆能力,如果每天高强度,它会认为你是一个高强度选手,停下来它会闹意见的。我不希望被健身这个事绑架了,希望身体记住我热爱运动,但是是一个比较温和、持续的状态。”
黎小蕙的私教住在东四环外,平时不带学员时,他就在家附近的健身房里练练器械,结果,这个健身房的私教们都看傻了,就像一群刚剃了头的小和尚看见了闭关结束的方丈出来比划拳脚一样,不敢上前又很想偷师,踯躅几次后这帮“同行”们就厚着脸皮跟着他练起来,有冒失的恨不得出钱请他做老师,那场面太滑稽,终于被健身房经理呵斥了,黎小蕙的私教也不好意思再去。“这个行业门槛不高,私教的素质就像中介一样参差不齐,遇到好的非常幸运。你不能把自己完全交给他,而是要通过上课去判断他到底有没有了解你的身体机能和肌肉情况。可能我以前是学霸吧,总是提问题,为什么这个动作要做五组,为什么杠铃举不起来,是哪块肌肉没力量,他都会回答得很好,和我自己去学习的答案是差不多的。”
和黎小蕙相反,邱佳要变胖。身高179cm,110斤,四肢细长,高中时坐在教室外的窗台上打游戏机,教室里十几个女生对着他极细的小腿的剪影羡慕得流口水,可邱佳一点都不乐意。在他的潜意识里,瘦与弱有着太紧密的联系,他这么高的个子依然觉得自己在纯身体对抗上不占优势,这种认知自青春期起就一以贯之。
增脂听起来容易,吃就是了,什么肥吃什么,按照黎小蕙信奉的能量守恒原理,邱佳只需要每天吃进比他日常所需要的能量更多的食物,就都能长在身上,但他就是那种吃多少都不胖的人。“吸收能力不好,去医院看过,各项指标都正常,我能依赖的大概只能是健身房了。”
每天热身十分钟后,大重量的平举卧推,组数少,4组,次数多,8到10次;然后是深蹲、引体向上、屈臂撑、平卧飞鸟、站姿划船所有练大肌群的器械运动都在第一阶段的日程里大肌群指胸、背、腿,初期健身还练不到肱二头肌那么具体。“第四周结束,好像有点腹肌了,高兴坏了,教练打击我,说瘦子练练很容易有那玩意儿。就自我安慰镜子里的自己的确变厚了,穿衬衫不那么松垮了。但很快又担心是不是单纯变胖,毕竟一天要吃六顿啊!”
这六顿里,他吃进去大量高蛋白的牛肉、鱼肉和土豆等淀粉含量多的食物,米饭的量也不少,每次练完后半小时内补充蛋白粉和增肌粉。邱佳的情绪还是会起伏,但他能感觉到变化,从进入健身房开始,他就像是一个久病不愈的人终于下定决心进入医院,对之前未知的“病”有了很多具体的信息和应对办法,虽然现在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效果,但他不那么焦虑了,因为明白所有的练习是在“撕裂肌肉的肌纤维”,然后这六顿饭和蛋白粉中提供蛋白质,肌肉再重新“长大”的原理。“最痛苦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头一天去健身房时,头都抬不起来,有一种美国电影里瘦弱的少年进了监狱,周围全是纹身猛男的那个感觉,那真是硬着头皮在练,害怕他们任何一个人看我,恨不得在T恤里面再穿一件棉背心,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瘦。现在好多了,第七周,长了2.3公斤,曲臂围在不充血的情况下增加了1公分。”邱佳24岁,刚刚工作,他拿到工资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市里最好的健身房办了卡,请了200块一节课的私教,改变自己的这个念头终于在独立后的第一刻就去实现了,真希望肌肉能按计划生长,令他像同龄人一样轻松愉快起来。
郭越像许多金融业高层一样,每天坐着的时间超过8小时,拥有一张不便宜的健身卡,周末也偶尔去运动两下子,可是连10分钟都跑不下来,一年半之前他决心要改变这个状态,用了两个月,才能在跑步机上跑十几分钟。今年7月的第一个周末,他跑完了澳大利亚黄金海岸马拉松全程,虽然精疲力竭,休息了两天才缓过来,但42公里的赛程还是个巨大的鼓励原来人的身体可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被修复,甚至超越从前,不可思议。
在跑全马之前,郭越更新了装备。“我第一、二双鞋都是自己买的,就是咱们一般会穿的那些牌子。之后去一家日本跑鞋店里测了脚型、足弓,左脚有些内旋,右脚正常,然后店员就会根据你有问题的那个脚来推荐跑鞋。在内旋型的跑鞋里,又根据我当时的体重、跑量选定四个档次中的一个。当时我75公斤,一周跑30公里,就买了内旋型的最贵的,1000多块,一年我需要三双鞋。同时还有一块智能手表,带GPS和一系列的数据统计,包括心跳、跑步速度等,后面就是袜子、衣服、眼镜跑全马是挺烧装备的。”郭越的全套装备算下来一年的成本大约在1万块之内,客观的说作为一项爱好的投入,这个数字还是可以接受的。
更高的成本在出国参加马拉松比赛上。郭越和太太商量,计划一年跑4到5个比赛,就当是旅行了。他报了明年1月份香港的,2月份东京和京都的,能不能成行就看抽签结果,因为东京的马拉松,全球排名第五,中签率只有10%,但是京都的是个新比赛,更希望外国的选手去参加,几率会高一些。
郭越很感谢从不能跑到能跑之间的那两个月。“挺佩服当时的自己的。那时候健身房里还有其他三个胖子,我们老是遇到,后来变成了一个小组。里头有45岁的老徐,我们一起跑了黄金海岸马拉松,他比我厉害,我掉了30斤,他掉了快50斤,我们都像换了一个人。”
一样是在跑步,作家鲍尔吉原野似乎是没有具体身体目标的。他一直锻炼,持续了18年,与其他人不同,他几乎不去健身房,而是带着跑鞋,走到哪里就跑哪里。“我没什么成绩,谈不上效果,月跑量不高,没参加过马拉松,唯一值得说的,是我在中国的20多个省几十个城市都跑过步,从城市到乡村,在新疆、内蒙,到国外的俄罗斯、德国,大雨里,大雪里,我都跑过。”
作为一项成瘾性运动,鲍尔吉原野没有中断过跑步,我们没有看到过他发胖的照片,近二十年间面貌的变化不大。他也练肌肉,管“练器械”叫做“练力量”,方式是最传统的单双杠和举石锁,所有运动的过程几乎可以看成是亲近自然的过程,这在他的写作中、与人的交谈中、被采访中各种能留下痕迹的文字中都有体现。
“我在安加拉河边跑步,脚下是石板、草地或沙滩。跑五公里,到我也不知这叫什么地方还在河边,歇息。左面一座高崖,像城墙垒到河边停工。对岸有一处铁道线,偶过蒸汽机车,烟气纠结不散,白得晃眼,像被天空遗弃的私生子云仰卧起坐中发现,崖上坐一个姑娘,俄罗斯人,而不是常见的图瓦人。她的象牙色的长裙从膝头垂盖草丛,身边蹲一只黄狗。在旷野里见到一位姑娘,思绪被她牵制,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做一组这个看一眼她,做一组那个再看,后来索性不活动,看她。”在《对岸的云彩》里他这样写过在俄罗斯的旷野里运动时遇到的自然和人。
其实鲍尔吉原野不爱谈跑步,因为村上春树写了一本《当我们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好像作家一说跑步就是跟村上有关系似的。“我想不通的一点是,村上春树每天2小时跑步,2小时听古典音乐,还要看录影带,散步,还有时间写那么多东西这很困难啊。我喜欢跑步,所以跑步之外我不想做那么多案头工作,因为认真跑步之后是困倦的,疲惫的。”他提到的“疲倦”,大概是因为跑步的时间里思想的浓度也很高,与身体的浓度一样吧,“我也练习过游泳,可是游泳池里没有风景,跑步不一样,它确实会改变人的世界观。”
上述所有人都在健身中得到了身心的愉悦,最后要说的这一群人,他们的目标就有点不同。如果说,健身还有一项功能是社交需求聚在朝阳区体育馆里每周六定期打两小时羽毛球的单身男女团体,与坚持了三十余年一直打球治疗劲椎病的教授相比,打球的意义可能就小多了,至少是远远小于在羽毛球兴趣小组里寻找恋爱对象的意义了但显然,我们要说的不是这样传统的社交需求。
真的有人愿意花钱去办一张卡,只为了在朋友圈上证明自己的日程表里也有这样一项当下非常时髦的生活方式吗?答案简直是一定的。
黎小蕙遇到过像孔雀一样的男子。“我的健身房在公司附近,世贸天阶,芳草地这一片,什么妖孽都有可能出现,健身房里开屏的更不少。我已经选了他们最不可能出现的时间去健身了,周末、每天晚饭之前是一定别去的,我都怀疑他们有些人是故意要拎着健身的那只包包出现在三里屯太古里的某个餐厅里的,那是多好的一个打开话匣子的由头啊。”
孔雀一样的男子,在黎小蕙的眼里就是穿着各种荧光色背心,戴着护腕,头戴运动式耳机,脖子上搭着和衣服、鞋子颜色很搭的毛巾,走进健身房之间左顾右盼,恨不得大声咳嗽一声,昭告天下我来了。“他要好好练也行,一般我们手机都关振动,其实健身和读书一样,怕打扰,想集中注意力。但他们不,他们手机特别大声,就怕没有电话进来。如果不巧,没有电话进来,就自拍,发微信,等回复。要实在没回复,他们就和私教说话,哪怕不是他们的私教,但一般跑步时教练也不在边上守着,最不济,就和同类说话。反正,说话的时间总比跑步的时间长。”
如果没有同类呢?邱佳遇到过。“他就开始做器械,明明是很小的杠铃,就是我都能举的那种,那个人那么大块头,每举一下就大喊一声,喊得特别变态,整个房间的人都看着他,然后他就起来了,开始跟大家搭茬。后来他再这样时大家都不敢看他,那个人就很少来了。”
寂寞的何止是先生们,戴着美瞳、假睫毛、双眼皮贴的疑似N线女演员们也是健身人士眼中的另类风景。和孔雀男们不同,姑娘们的目的更单纯,动作也更简单,她们像商量过似的都穿着美国牌子的天鹅绒水钻套装,慢悠悠来到跑步机旁,选一个适合的光线,举起了手机,如果不满意,就用上时下最流行的带遥控设备的自拍杆吧!
“我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以为她把哪个器械弄坏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是自拍神器必备的伸缩杆,跟我们晾衣服那个类似,伸得越远脸越小。”黎小蕙怪自己眼拙,这些体重目测在42公斤以下的主儿,请私教时不看资历,只看长相,你说她来这儿是干嘛的。